陈平安忍不住问道:“金精铜钱不再出产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那一片斩龙台火光四溅的绚烂场景,点头道:“骊珠洞天都破碎坠地了,金精铜钱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继续铸造拿来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给老头子,都不会收了。”
陈平安问道:“我只知道金精铜钱比谷雨钱更金贵,可到底是怎么个值钱?一颗金精铜钱能兑换几颗谷雨钱?”
郑大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金精铜钱是怎么来的吗?是山水神祇金身打破后的碎片作为主要材料,加上其它几件同样不易获得的东西,才得以铸造成压胜、供养和迎春三种金精铜钱,大骊王朝山水气运稳固,一向极少有淫祠,所以购买金精铜钱就会额外昂贵,而在某些家族势力手中,能够从各地收购和搜刮金身碎片,就会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处劫掠,淫祠不够了,大不了就强行压着一些个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将正统山水神灵暗中贬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杀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头,也有法子,仙家势力就笼络一些个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借刀杀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门道法、法宝灵器换取金身碎片。这种来历血腥的金精铜钱,成本兴许还不如一颗谷雨钱。而大骊宋氏皇帝向外界购买的,恐怕一颗金精铜钱,就值个七八颗谷雨钱。”
陈平安又问道:“那现在世间还有多余的金精铜钱吗?”
郑大风挑了挑眉头,缓缓道:“难说。这会儿谁要是傻乎乎购买金精铜钱,谁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须之物,再不会做生意的人,都会漫天要价,爱买不买。”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他就是那个至今还需要金精铜钱的家伙,而且还不是需要几颗而已,几袋子都不嫌多。
画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缝补修缮和品秩提升,以及未来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炼,极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铜钱,作用类似那枚大渎龙宫水脉精华化成的玉简。
郑大风教训道:“大过年的,少唉声叹气。”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
哪怕给桐叶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所有人都悲哀发现,根本就没有熬出头的迹象。
那个剑修还在以一身凌厉剑气,轻松粉碎桐叶宗方圆千里内的山河气运。
破坏容易,跟在剑修屁股的那些金丹、元婴修士,收拢灵气、弥补重建那些毁坏殆尽的山根水脉,却极难,除非这些地仙愿意损耗自己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灵气的不断外泄,可姓名记录在宗门谱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为不稳,也会牵扯到宗门冥冥之中的气数。
原本桐叶宗这么一处灵气冠绝一洲的洞天福地,在日复一日的恶性循环之后,就算是外门资质最浅的后进弟子,都意识到了桐叶宗迎来了千年历史上最为险峻的难关。
但是最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在于除了宗主初次露面,或刺杀或拦阻那名剑修之外,那位在所有桐叶宗修士心目中比天还高的中兴之祖杜懋,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头,全然没有理会那名剑修的挑衅,甚至宗门危在旦夕,根基动摇,这位力压一洲练气士的老祖宗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当下绝大部分桐叶洲练气士,还是愿意相信老祖宗不动则已,否则就会一击致命,那个剑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几天。
几乎所有桐叶洲的大山头、王朝和豪阀,都在注视着桐叶宗的动向。
随着玉圭宗姜尚真大摇大摆凑了趟热闹后,越来越多尽量遮掩气机的各路地仙修士,来此遥遥观看,施展神人观山河,分别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叶宗风水流转、气数深浅、福缘厚薄在内种种端倪,一开始谁都不敢相信,一名剑修,就能够影响到桐叶宗这么个庞然大物,十之三四的灵气走势。
山下王朝的沙场厮杀,两军对垒,若是有一方“死伤”至此境地,则溃败矣。
那名剑修,没有杀人。
除了破开屏障和围杀之局,剑修几乎连剑都不会递出。
但是再眼拙的别家陆地神仙,都看出了桐叶宗子弟的精神气,在走下坡路。
千年以来,桐叶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历练也罢,不管是仗势欺人,还是迎难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气支撑起道心,故而相较于别家练气士的登山之行,桐叶宗子弟最是高歌猛进,气势如虹。
遇上冲突,被境界更高的练气士占了上风,只要报上桐叶宗名号,便可肆意辱骂其它山头的练气士,意气风发,视为寻常事。遇上或者听说同门弟子受到欺凌,二话不说,或御剑或御风千里奔袭而去,一剑斩敌头颅。
一些生死关头,性情刚烈的桐叶宗子弟,愿意与敌对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历史上亦是不计其数。
如果剑修第一天闯入山头第一天,中兴老祖杜懋,或是退一步,宗主一声令下,愿意为桐叶宗慷慨赴死之弟子,不敢说方圆千里的全部山门练气士,最少有半数的人,第一个念头,是视死如归。络绎不绝,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这些慷慨激昂的练气士,一旦如此,想必人人皆认为自己死得其所,错在那剑修。
可是到了如今的大年三十。
所有人内心深处,除了希冀着飞升境的中兴之祖能够现身杀敌之外,更多还是摇摆不定,自家宗门到底在外边做了什么,惹来了这位咄咄逼人却不滥杀的剑仙,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内闭门谢客,什么时候我们桐叶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盘上,难道直接不讲道理了也不行?连以那最擅长的力压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远去,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与一位关系不错的老元婴剑修喝着美酒,后者摇头笑道:“桐叶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喽。”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叶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别这么说,杜懋好歹是个飞升境,只要摆平了这位大剑仙,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因祸得福,声势暴涨……”
姜尚真蓦然大笑,“摆平个屁,杜懋这老乌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给我,说杜懋鸿运当头,在老龙城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好像给人打爆了,阳神身外身也成了别人囊中的仙人遗蜕,如今就是个境界不那么稳当的仙人境……老子这次算是赚大发了,老宗主很高兴,说未来五百年,宗门对云窟福地的抽成,再减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剑仙,陈小剑仙,你们两个老人家也就亏得不在这儿,不然我姜尚真立马跪下来,给你们两位大恩人使劲磕五百个响头,以表谢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边狂笑,一边拳敲石桌,幸灾乐祸到了他这个境界,其实也不算多见。
那名鹤发童颜的元婴老剑修轻声问道:“敢问姜先生,桐叶宗应该如何应对?”
姜尚真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摆手道:“你再让我笑一会儿,停不下来。”
老剑修无奈一笑。
他与姜尚真和陆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识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敛笑意后,“还能如何,杜懋只能孤注一掷,道理,是肯定讲不过那位剑仙了,打架?怎么打,只靠那几个玉璞境?说句难听的,只要左右铁了心跟桐叶宗耗到底,别说十之三四的灵气动荡,再给左右一年时间,桐叶宗就等着完蛋吧。换成以往,哪怕一座山头没有杜懋这种飞升境,闹出这么大风波来,儒家书院就该出现了,可这次,书院显然不会出来主持公道了。这意味着什么?是桐叶洲理亏在先,而左右即便闯入了桐叶宗辖境,始终不曾逾越丝毫,占着理行事,这使得桐叶洲书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学宫都无可奈何。”
老剑修点头道:“读书人杀人的刀子,可不沾血,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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