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太太的招呼下,一群人都上桌吃饭。这桌上大半的菜都是刚从后院子里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得很,吃起来清爽鲜嫩,最适合这炎炎夏日。有一碗乌鸡汤,是楚太太亲自煲的,那汤里加了红枣,参片,枸杞,香菇,用小火炖了一个多时辰,很是入味。楚太太叫老妈子取了小碗来,给每人都盛过去。众人尝了都赞不绝口。
晚饭后,楚太太又忙给着给客人们安排睡房。因为楚家房舍多,他们每人都能单独睡一间房。沈涵初的房间,在一座跨院里,叫作蕉雨轩,院子里有一道曲折围绕的朱漆长廊,牵藤引蔓,廊外植着大片的芭蕉,碧绿的大蒲扇似地随风摇曳,衬得那院子极其清幽。
盛夏的天,黑得慢。晚饭过后依旧是霞光满天。慧因和沈涵初在前院和孩子们踢毽子,那毽子是用铜钱和羽毛做的,不像一般人家只用几根白鸡毛,这上面的羽毛漂亮极了,不知是山里哪种奇鸟的羽毛。两个铜钱穿在一块儿,每踢一下,就在鞋帮子上嗒一声响,慧因的腰肢一扭一扭,踢得好极了。
沈涵初玩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便对慧因说要回房躺一一下。慧因正和孩子们玩在兴头上,应了一声“好”继续踢着毽子,也没怎么注意。沈涵初头晕得厉害,一路扶着树木往后院厢房走去,因为这园子实在是大,她找不着路。走过一座石桥后在前方看到了楚劭南,她刚想叫他,他却一拐进一座院子里。
沈涵初迟疑了一下,跟了进去。那院子很大,朝南坐北,一边种着一排青钱柳,一边则是一排扇叶槭,正中一扇形花坛,密密匝匝的全是夏鹃花,像一团团紫红的火焰。她扶着一棵青钱柳,张望了一圈,看到院子的正厢房里,菱花隔扇门开着,是老式的松木门框,上面雕着卷草纹,和她郦城那个家很像。
她人飘乎乎的,只觉得眼前迷蒙了起来,门依旧是那扇松木门,只是四壁成了青灯古佛的厢房。一尊菩提佛像前跪着一个人,穿着古式的库缎旗服,不合体的宽大,有着和她一样细长的眼睛。
她看到了她自己,小时候的自己,瘦小的身子罩在一件暗蓝色的袍子里,也是不合体的大。乳娘何妈抓着她的手,指着佛前的那个女人道:“小姐,这是太太,快叫母亲。”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的人捻着佛珠的女人——她母亲,缓缓转过头,身上的旗服是僵硬的黑白色,和她的脸一样僵硬。
她看着她母亲,往何妈身后藏了藏,一句话也说不出。何妈轻轻推了推她,有些焦急地道:“怎么躲起来了,快叫呀。”
她只是盯着她母亲看,她衣服的镶滚上有小小的串枝莲暗花,目光再往上,触到了她母亲的眼,灰褐色的眸子,是冷漠的,冰凉的,又有一种悲戚,薄薄的嘴唇动了动,道:“把她带走,我不想看见她。”
冰一样的冷。
“嘭”的一声,是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的碎裂声。一直坐在红木官帽椅上的沈乾鹤——她父亲——忽然起身,怒目瞪着她母亲。
何妈看这情形,忽然抱起她,直往门外走。出了佛堂的门,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森灰暗的,她从那幽幽的屋门望进去,她父亲,她母亲,成了两个晃动的小黑点,耳边是里面传来的争吵声,杯瓷摔裂声……那一种混杂的响动,仿佛整间屋子都要坍塌。
……
沈涵初忽然痛苦地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才睁开,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来。她在隔扇门里看到了楚太太和楚劭南。
楚太太因刚刚一直有外人在,一腔思子之情不好作,如今终于只剩了他二人,眼泪一下子湿了眼眶,俯身抱着劭南的脸哭道:“让娘仔细看看,瘦了没?如今一个人在宁阳住着可习惯?身体可好?有没有生过病?”
楚劭南见母亲这般,触景动情,却极力笑着:“娘放心,我好得很,倒是娘一个人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一定少不了操劳。”
说着拉过楚太太的手,细细看了看,“您看,比上次又糙了许多,那些辛苦活,以后要少做些。”
沈涵初在不远处看着,母慈子孝,她心里凄凄漫漫的全是感动。她觉得脸上一股潮热的,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她以为自己是哭了,伸手一摸,却是红红一片血渍!
那血越流越多,衣服上也染了一大片,她赶紧仰起了头,血却倒流到了咽喉里,便是一阵腥剧烈的恶心,她剧烈地呕吐起来。
楚劭南和楚太太听到动静,循着声音往院子外走,见到靠在墙上的沈涵初,脸上身上血红一片,吓了一跳,立刻扶着她进了屋子。
楚太太取了棉花,又叫佣人打了井水来。这山下的井水,冬暖夏凉,楚太太用凉水浸湿棉花,按在沈涵初的鼻梁上,没一会儿,血就止住了。楚劭南看着她,一脸焦虑,问道:“好端端地,怎么流鼻血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沈涵初虚弱地一笑,道:“可能晒了白天赶路晒了许久的太阳,肺气过热,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楚太太叹了一声道:“哎呀,我也没考虑周到,那碗煲鸡汤里还加了参片,原想给你们补补身子,怕是沈小姐喝了这汤,更加气血上升,才会流鼻血的。”
楚家自己有个药房,楚太太原本想用冬桑叶,白茅根,麦冬,甘草煮汤药,给沈涵初清热降火。楚劭南道:“我去煮吧。”
楚太太笑道:“你哪里会弄这些。”
楚劭南笑道:“我在宁阳一个人住着,生活都是自己料理的,什么不会做。”
还没说完就噌噌往外跑。
楚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兀自叹道:“这孩子,还是那样急性子。”
沈涵初靠在一把太师椅上,那椅背上是云纹大理石,贴着她的皮肤,阴凉阴凉的。楚太太洗了手绢子,细心地帮她擦去脸上的血渍。她虽是个相夫教子的妇人,但通晓经史诗文,思想维新,一直和沈涵初说着话,不让她觉得半分尴尬。
楚太太的声音,慈祥安宁,沈涵初晕晕乎乎地,半闭着眼睛看着楚太太,只觉得她两弯美目月牙似的温和。她身上也有股淡淡的体香,很是好闻。沈涵初脑中突然冒出几个字:母亲的味道。
楚太太帮她擦脸时,手上的翡翠玉镯偶尔碰到她的皮肤,有一种凉凉的舒适感;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高烧,半夜里烧得迷迷糊糊时,也有玉一样凉凉的东西触着她火烫的脸,隐约感到有人喂她汤药,用冷毛巾替她擦脸,她以为是她母亲,因为她母亲常年戴着对玉镯。后来她清醒后,只有她的乳娘何妈守着她,她知道夜里自己一定是做梦了,因为她母亲是从不管她死活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难过,为何同样是母亲,有的能如此慈爱,有的却能如此狠心。从小到大,她从没在她母亲那里得到过半分爱,她原本已经麻木了,也不在乎,可现在,因为楚太太的一举一动,触动了她的心,倒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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