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岁暮开始,阒都街市上行人多戴着乌金纸裁的“闹蛾”。正旦节将至,寻常百姓家中争做糕点与熟肉。宫中提前半月采办百官大宴的用料,光禄寺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却让内宦捞足了油水。
萧驰野把册子翻得“哗啦”作响,说“这外官入都,少不了要向都官供奉冰敬。可潘如贵好威风,把单子列得条理分明,照单交钱才能太平。”
“这还只是年初的碎银子。”陆广白别着茶沫,“我给你说个账。潘如贵手底下的小太监,一年收得银子远超边陲千户卫所两年的军饷。大周年年用兵,每次户部叫我们出兵的时候,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恨不得当成亲爹哄。仗打完了,我们就成了要账的龟孙子。”
“有钱的才是爷。”萧驰野笑说。
“年前救驾,我们离北冒雪行军。兵马多劳累,铁骑的装备也须得赶在开春前修理完毕。工坊的钱欠了好些日子,到处都要用钱。”朝晖细细在心里算了算,说,“没入阒都前,离北军屯年粮折银两,日子都得精打细算地过。咱们世子妃,逢年过节都不敢给府里好好置办贵衣裳。潘如贵一个内宦,收得银子已经超了端州的总税银。监察御史下放去了地方,各个狐假虎威,可怎么样在阒都照样屁都不敢放”
“穷啊。”陆广白感叹,“年年都为银子发愁。既明此次入了都,冲着他的面子,户部也不敢拖,早早呈给了内阁,潘如贵也老实地批了红,离都之前银子应该能拨下来。”
“我们有大哥。”萧驰野搁了册子,向陆广白,“你怎么打算”
“皇上不见我。”陆广白说,“陆家在阒都吃不开,八大家一贯把我们当大漠野人,花家更是不正眼瞧。但是让我孝敬潘如贵,我也没钱,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别的地方能垦军屯,好歹是个应急周转的法子,但我们边郡,黄沙万里,要田也没田。这次出兵疾行,两万人马路上吃得都是戚大帅的私银。我说句不好听的,亏得戚大帅体恤,否则我的兵过不了天妃阙。可是戚大帅能有多少银子她拿的都是老太妃从前给她留的嫁妆底她自己的私兵都要出去卖裤子了户部天天跟我打太极,不作为么,搁着我的账,就是不拨银子,算准我陆广白土鳖一个没办法。”
陆广白少见的动气。他是没办法了,因为边郡镇守在大漠边缘,他是除了离北以外跟边沙骑兵打交道最多的守备军。一年累死累活地东奔西跑,在弯刀底下讨日子过,睡不了几个饱觉,还永远填不饱肚子。阒都压着他,边沙伯早就成了王爵里边众所周知的穷光蛋。他家的封赏从来不留手,全部都用去折成银子补贴军需。
萧既明穿戴整齐,丫鬟们鱼贯而出。屋里边只剩他们四个人,萧既明端了茶盏,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今年遇着好时候,正旦百官宴。戚竹音该到了吧”
陆广白说“没错。原先我愁,可转念一想,随便了,让他们拖。拖到大帅进阒都,他们自求多福吧。”
萧既明说“如今她在阒都最吃得开,就连阒都放虎皮钱1的地痞流氓也要给她面子。先前的账是能还上,可你总不能只靠她来。边郡重要,昨日听着风向,今年户部又要你招募征兵了。”
陆广白摩挲着茶盏边缘,说“招募想都别想。中博六州出了事,他们怕死,惦记着边郡别被边沙十二部给捅了,觉得我的两万兵马不够用。可兵能招,钱能给吗我养不起,今年就是把刀抵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干。”
萧驰野突然坐正了身,说“是了。以往户部拨的最快的就是中博六州的军饷与口粮,这次人死完了,钱不提,粮呢边沙骑兵跑的时候,可带不走那么多粮。”
剩余三个人着他。
陆广白说“傻小子,别惦记了。那粮收回来,全补成去年亏欠厥西十三城的俸禄了。户部推脱的原因你猜不到吗近年八大家成了八大营,装备用度都是大周最好的,这钱全是从税银里直接拿的,两百万的数目你想一想,是个人都明白这账疯了。可太后不追究,花阁老不追究,户部谁敢提国库空了这一块,去年厥西十三城遇蝗灾,真正的颗粒无收,哪还有钱赈灾全靠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强令州内大小官员开私粮救灾。江青山为着这件事,救了数十万的百姓,却被厥西大小官员恨得牙痒。年前听说追债的堵在他家门前,他一个从二品封疆大吏,家里的八十老母亲还在织布还债阒都再不给钱,就是把人往死里逼。最后还是海阁老上奏,跟内阁和潘如贵周旋了半个月,才把这空缺给勉强补上了。”
朝晖忍不住说“说穷,可贿赂的银子都是大数目,干实事的全提着脑袋勒着裤腰带。这一趟入阒都,不如不来,让人心灰意冷。”
屋外边下着雪,屋内却没有过年的气氛。烂摊子堆积着,阒都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重创未愈,却还要捂着,脓水脏了一地。雪来得好,遮挡得漂亮,左右能装不见,大伙一起醉生梦死。
深夜,潘如贵闭目坐在榻上。本色的纸花搁在手边,方便他入定结束后擦手。小福子大气都不敢出,小心在脚踏墩上候着,手里捧着笔袋。
过了半个时辰,潘如贵长吁口气,睁开了眼。小福子立刻呈上笔,潘如贵就凝眉在他掌心里提了几个字。
小福子奉承道“老祖宗近来得了皇上的真传,越发仙风道骨了。适才孙子瞧着,隐约带着紫气升腾呢”
潘如贵擦着手,说“你知道你怎么就入不了司礼监吗”
小福子说“老祖宗疼我。”
“疼你那是一回事。”潘如贵把纸花扔在小福子怀里,“没得个眼色又是一回事。皇上悟道两年,尚且没有紫气升腾,我不过是个奴才,怎么能先升那不就是僭越了么。”
小福子给潘如贵递着热茶,嬉皮笑脸地说“老祖宗是我的主儿,老祖宗就是我的天。我见着老祖宗入定,就像是见着太上老君下凡哪能想那么多呢。”
“嗯。”潘如贵漱着口,“你就孝顺这点还称得上本事。”
小福子嘿嘿一笑,挨着潘如贵的脚,说“这正旦节到了,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年前采办的时候,在楚王的庄子里见着个绝色美人我打听打听,想着皇上也用不着,孝敬给您才是头等大事。”
潘如贵说“怎么个绝色,还能比得过三小姐况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吗,楚王那浑脾气,霸道又专横,怕不那么容易松口吧”
小福子说“楚王再金贵,能金贵得过皇上吗皇上都没说什么,孝敬给老祖宗不是应该的吗何况这事儿您别搁在心上,我保准儿开春前给您安排妥当,您到时候见了,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
潘如贵搁了茶盏,说“倒也不急,我也不是财好色之人。你既然提起了楚王,那跟他一个脾气,浑得没边儿的萧二公子近来怎么样”
小福子给潘如贵捶着腿,说“嘿老祖宗,这萧二公子真是绝了。他入了阒都,从头一天晚上开始,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别的什么正事也没做,就是吃酒玩乐。楚王那一群都喜欢跟他玩,还真是物以类聚”
“那倒也行但他到底是萧家人,皇上把他放在仪銮司里挨得太近,让人放心不下。”潘如贵细想顷刻,忽地笑了笑,说,“咱家到想了个好去处,正适合打发他。穿鞋,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
隔日正旦节百官宴,席上无事,待快要散时,忽听咸德帝说。
“阿野,这几日在阒都待得还舒服”
萧驰野停了剥蜜橘,答道“回皇上,舒服。”
咸德帝转向萧既明,说“朕思来想去,把阿野放在仪銮司,到底是屈才。他也是上过沙场的好孩子,留在御前太憋屈。不如这般,让阿野去禁军。禁军总督原先是奚固安,可他如今还要管八大营,实在分身乏术,就让阿野替了吧。”
陆广白当即皱眉。
仪銮司好歹混在御前,出个什么事,皇上也不能视而不见。可禁军算什么禁军如今就是阒都杂役,这是赏么这还能叫赏么
陆广白要起身,却见萧驰野已经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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