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从喉咙里出一声轻哼,无端染着一种从身体里滤出来的寒意:“二殿下今天在这里,是杀定我了。”
“怎么会?我们还可以再聊聊。”李承泽放在膝上的指尖有节律地敲了敲,他漆黑的眼睛可以说与身上明色的衣裳一点都扯不上关系:“这掀起的桌还可以再摆,只要小范大人别再掀了就行。”
顿了顿,他又突然垂下眼睛,神情上有些沉默的寂静,但没一会,他又掀起眼皮,这次他站了起来,微微走上前去,其手上的五指却张开,微抵着桌边,像在寻求某种摇摇欲坠的支点一样,低着声音说:“你既说要问她愿不愿意,那我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好了——其实到现在,我真的有点被自己感动到了,即便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依旧想给你个机会,如果你愿意化敌为友,我立刻放了滕家母子,抱月楼的麻烦事,也一笔勾销。”
范闲却被这话噗嗤一声逗笑了,他自方才到现在,第一次笑得弯了些眼睛:“到这个时候了,还得是你来原谅我?”
言毕,他也终于站起身来,我们一众人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俩,感觉空气中凝滞的冷意好像这才终于一触即,连那黑衣刀客都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少年人笑弯了的眼睛里因此迸出刺骨的冷意。
就此,尖锐的枝丫像从那两副相对伫立的身躯中争先恐后地捅破出来似的,刺得彼此血淋淋的,但那两张被冷色覆盖的脸却都苍白又奇异得有些相似。
月白色的衣袖掠过圆桌的边缘,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的色彩,李承泽微微偏头,青隽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压抑着声音说:“有些事,只要放下就好,抓得越紧,越容易抓伤人,也抓伤自己,还不如放手。”
“放下?放手?”黝黑的瞳仁微缩,眼皮又被眉弓压得有些低,这一瞬,范闲像蜇伏凝视的、具有攻击性的兽类,讥诮地笑道:“若我和你一笔勾销,那这抱月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些人受的委屈怎么算?”
“怎么算?当然是找你算!”李承泽突然提高声音冷冷地这样说时,吓了我一跳。
李承泽这人,平日里就像一只爱晒太阳的、懒洋洋的猫,做什么事都一股慢悠悠闲散的劲,这会却犹如耐心耗尽似的,骤然撕碎了方才所有维持的平静的表象,像一张被迫拉扯而紧绷的弓:“他们这样都是你造成的,我不在乎他们,我在乎的是你,只要你愿意化敌为友,这些人不都你说了算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两个男人对峙起来没想到也不遑多让,我似有所觉地站了起来,身旁的黑衣刀客却警告似地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的,我早应该知道的,这人往日里堆积在眉间的所有晦暗尽数褪去后,反倒是原生的冷漠与傲倨在这一刻一览无余,全然都是逼仄而冰冷的狠戾:“两条路,要不然和解,要不然杀你!”
“……明白了。”范闲微微低头,压着声音笑了一阵:“但殿下让我妥协放手,还不如直接在这杀了我,反正对殿下来说,左右不过死个人。”
末了,他骤然扯着声音怒道:“我不和解!李承泽!咱俩不是一路人!我跟你注定为敌!”
但是身着白袍的人却在这一瞬笑了。
方才所有的厉色像海潮褪去,他晃了晃身形,没个端庄相地抱袖,偏头,一种往日里笑里藏刀的随和反倒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你看,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有时候,问与不问一点都不重要,愿不愿意也不重要。”
“是。”范闲的怒容也在顷刻间隐去,手上起伏的青筋随着微握的拳头鼓动着,似笑非笑:“所以殿下从方才到现在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用欺君之罪逼我投效,说再给我个机会,也只是幌子。”
“毕竟你欺不欺君现在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他说:“这鉴查院办事也是格外奇怪,这遇难的顾家千金都在眼皮底下了,还不将她送回去,我本也不确定是谁到处散布你假死的消息,如今试探一下,看来也只会是鉴查院的手笔,更只能是那位默许,这事只要你事后找个合理的理由,说不定最终又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范闲安静地听他说完后,这会格外缺乏血色的脸反倒显得寂静又平和:“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只想杀了我,你直接在这杀了我,我假死变真死,倒也顺其自然,合情合理,外边都认为我死了,没人会质疑和说些什么,就是这里所有人,你能都杀了吗?”
李承泽有些无奈地笑了,但很快又略显戏谑地扯了一下嘴角,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拔刀动手,一时间,厢房里所有以黑衣刀客为的侍卫都拔出了一截锃亮的刀身来,王启年立即躲到门后去,范思辙更是害怕地抓起桌上的算盘,惊惶地望着他们。
“李承泽,收手吧。”但我这样对他说,真奇怪,我本来还觉得自己非常生气,但现在的声音却很平静。
他一顿,转过身来,宽大柔软的衣角垂着,好像这才想起我的存在一样,偏头,脸上的神色意外的温和,但就是没有直接对上我的眼睛,而是晃开一个细微得没有重量的笑,道:“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那些侍卫在主子的言语中暂时停下了拔刀的动作,这李家的皇子总是能够变脸变得这么快,比起他们,我明明应该早就习惯了,但奇怪的是,我这次没忍住后退了一步,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对此,他突然倾过来扯住我,用力的手指像落了积雪一样冷凉。
可是,一同抓住我的还有范闲,我有些惊愣和茫然,左右看了看,一时不明白这两人干嘛要突然扯我。
范闲脸色很苍白,属于病态的那种白,但是他的神情很安静,那双眼睛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好像有什么正在瘆出来:“殿下觉得我会让你带走吗?”
李承泽同样注视着他,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的眼底浮沉,但是他面上的笑却没有变,反倒缓慢地反问道:“你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放手?”
“放手?”少年人似乎被这两个字牵扯到了敏感的神经,他说:“殿下说笑了,我刚才说了,要我放手,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小范大人这是真不怕死啊。”他低哑着声音说,吐息和咬字却万分的冷。
“怕,当然怕。”范闲微微歪头,竟是突然轻快地笑了笑,但那张好看清朗的面容难得可以用冷峻形容:“当今世道,死一个人很容易,但这要是活着,却连晒晒太阳都不行,那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
伴随着这话,那个黑衣刀客就冷着脸将刀架在了少年人的脖子上,我吓了一跳,但这一刻,奇怪的是,比起范闲,李承泽反倒突然像被什么利刃击中一样,连着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从那副身躯上剥离殆尽,只剩下窗台处漫进来的日光在他们两人明暗相对的衣褶上摇曳。
……
范闲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当今世道,让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事。
特别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平民老百姓,悄无声息死在荒郊野岭的骇闻并不罕见。
他自己第一次大张旗鼓“杀”的人是滕梓荆。
来澹州刺杀他的刺客被他反杀,哪怕是鉴查院的人,好像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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