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合还忧疑多,恩人无义反为怨,是非平地起风波。周末的军人俱乐部酒吧间很拥挤,胡克、古尔纳已经喝过两杯伏特加酒,对坐着的里德端着一杯52度的五粮液,他几分醉意地嘟哝:“我一直都认为军人是一种神圣的职业,我热爱这个职业。”
与里德同龄的胡克说:“是吗?反正我是不爱杀人的。你们知道吗?我是通过人说话的声音来聆听世界的,人说话的声音对我永远起着振聋聩的作用,让我心旷神怡、沉迷陶醉。这大概是我观察、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
古尔纳插话:“虽然我还不习惯于周围安然无事的感觉,可我还是很享受这种安全的气氛。不过,我还不习惯于没有枪声、不扫射的生活,我还不习惯于拧开水龙头就可以喝一杯水,水里没有氯的味道。在居延,吃面包有氯味,面条、米饭、肉、水果罐头里都有氯味。”
胡克边续满三个人的酒杯,边说:“我不记得,参军前,在家中和父母怎样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我只记得父母车站送别的情景,其余的事在脑子里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国内的事与我在这里经历的事相比,太渺小,太不为人注意,太不值得一提了。来了居延之后,除了父母,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
古尔纳瞟了一眼胡克,喝酒前他俩就商量好,准备向里德借1oo万元,在居延和万相台之间倒腾,做点投机倒把生意。古尔纳瞅到胡克的表情,意思是现在还不是开口借钱的最佳时机,于是,他接话道:“的确。我记得刚来居延时的河流湛蓝湛蓝,像童话里描写的一般,我从来没有想到水会是天空的颜色。殷红的罂粟花,像我家乡的野菊花一样遍地开放,罂粟花在山脚,像一堆堆燃烧着的篝火。高大的骆驼什么也不怕,像老人一样不动声色地痴痴地望着一切。一条毛驴拉着一车橘子去赶集,踩在反坦克地雷上被炸死了。你真该死啊,战争!”
胡克、古尔纳最怕回国休假,他们无法平静地生活,无法像大家那样生活。之前的一次休假,他俩回国以后,邻居们、亲友们、同学们常常要来家里做客,“胡克,我们到你家里去坐一坐。你给我们讲一讲那边使用的锅碗瓢盆都是什么样子的?那边的地毯是什么样子的?”
“古尔纳,据说那边各类货物堆成了山,电视机到处可见,这是真的吗?你带回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可以出售?”
“从居延运回来的棺材比皮货多……”古尔纳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俩还没有离开居延战争,魂灵还没有从战争中回来。窗外排气管“砰”地响了一声,胡克的心一跳。一块玻璃打碎的声响,也让古尔纳心颤。回家了,但胡克的头脑里空空荡荡,空得嗡嗡直响。电话铃一响,古尔纳觉得像是自动步枪在射击……
回居延后,他俩告诉里德:“不能践踏自己那些不眠之夜、自己经受过的折磨。忘不掉在五十多摄氏度的高温里,身上掠过的一阵寒战,还是习惯居延……”
酒吧里,他们三个六十多岁的军官坐在包厢里,扯着嗓子唱歌。见了姑娘们就呼唤、挑逗,她们个个亭亭玉立,有说有笑从他们仨身边走过,笑声过后,留下暗淡香水味。
胡克问里德:“你还记得第一个被打死的战友吗?他被我们从敌人枪口下拖出来,他说:‘我想活……’话音未落就断气了。那一座座山,那淡蓝色的峡谷,我恨不得用枪把这一切都消灭。可有时,山谷又会变得安安静静,温柔多情。有一个受伤的老兵拖了很长时间才死掉,他躺着,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儿,眼睛看见什么,就反反复复地叫什么:‘妈妈……爸爸……儿子……老婆……’他就这样一直重复到死。”
古尔纳接着说:“有一位老兵,他说:‘我死了,我会上天堂。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其实,我还真问过自己------我会到什么地方去?”
里德也加入到回忆之中,他说:“我们仨刚当兵时,有的地方成天下雨,晴天也下雨,让人难以置信。那些大蚊子在水面上嗡嗡叫,被太阳晒枯了的皱巴巴的山,滚烫刺人的沙。伤员们遍体鳞伤地躺在沙地里,如同躺在一条巨大的床单上……”
胡克喝完杯中酒,里德给他续满,“谢谢,里德。我记得稻田在燃烧,稻田是用曳光弹烧起来的。稻田滋滋作响,火蔓延得很快,炎热也助长了战火。农民奔来奔去,从田里抢救烧焦了的稻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居延孩子哭,孩子们又瘦又小又黄,猜不出他们有几岁。他们穿着肥大的裤子,下边露着两只小脚丫。”
古尔纳说:“对,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想把我打死,居延游击队的铅弹没有头脑。这里的西瓜、香瓜足有板凳那么大,用刺刀一捅就碎。死很简单,杀人则要难得多,谁也不谈死人的事,这是一种战争游戏规则。”
里德说:“我有个老部下,退伍回国后,写信告诉我,他现在种萝卜、钓鱼,他现在是领取养老金的人,他在居延都军医院割掉了一个肺,那里住着被家人拒绝接收的人,也有自己不愿意回家的人。后来,有个小伙子从那个军医院给他写信说:我没有胳膊没有腿,早晨醒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动物?有时真想喵喵叫两声或者汪汪狂吠一阵,但我咬紧了牙关……”
里德叫吧台又拿来一瓶五粮液、一瓶伏特加,他们仨每次聚会喝酒,几乎都是他买单,每次消费动辄上万元。他缓缓地说:“我们需要一种节奏,一种能够让我们厮杀的节奏。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和谁厮杀。我已经不能站在新兵当中宣传‘我们是最优秀的,我们是最正义的’了。但我坚持认为,我们曾经想当那样的人,可惜没有当成,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我的诞生和我来到人间,是为了证实真理的存在。”
胡克边说边喝完第三杯伏特加。古尔纳问:“什么是真理?像处女一般纯洁,那就是真理?”
“里德说:“我以为,我们扶持起来的居延新政权把土地分给大家长期使用,大家应当欢天喜地地接受。可是,农民不要只能长期使用的土地;我以为,我们给他们修建拖拉机站,把拖拉机、收割机、割草机给了他们,他们就会翻身过好日子,可是,他们毁坏了农机站;我以为,在太空飞行、探索宇宙的时代,再去信神,是可笑的、荒谬的。可是,所谓的文明,动摇不了居延人的信仰。看来,信仰就是居延人的真理!”
“有的人参加第一次战斗之前,还没有放过一枪;有的人参加世间利害争斗之后,还没有真正做过一回人。因为他一直在做衣冠禽兽、妖魔鬼怪和神。所以,做真正的人就是真理……”比他俩小一岁的古尔纳侃侃而谈。胡克望着里德说:“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总是饿。厨房里有三个六十升的大锅:一个用来做第一道菜------水煮大白菜肉片汤,汤里捞不出肉来;一个用来做第二道菜------土豆泥或者包谷面面饭,没有一点油;最后一个用来做第三道菜------青椒肉丝饭,只见辣椒、不见肉丝。每四个人一个金枪鱼罐头,已过保质期。一年里,我只有一次不想吃东西,那次是因为我受了伤。平时我总是一边走路一边想:在什么地方能弄点吃的,能偷点吃的?我们曾爬进居延人的果园,他们开枪射击,我们仨还可能踩上地雷。不过我们太想吃苹果、鸭梨了。”
胡克边说着,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古尔纳两眼放光道:“里德,你还写信向父母索要柠檬粉,他们用信封捎来一些。我们用水把柠檬粉化开就喝,酸滋滋的。我们第一次战斗前播放了万相台国歌,长做了动员讲话。我记得他说:我们比鹿门人抢先一天进入居延,国内等我们凯旋,小子们,凯旋在今夜!”
这时,陷入回忆里的里德动情地说:“是啊,恍若昨日。我忘不了我们的战友情。”
古尔纳趁机说:“我们也忘不了,我们仨之间谁有困难啦,都要互相帮助,对吧?里德、胡克。”
里德回答:“那当然啰!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除了借钱。”
胡克、古尔纳一听这话,心里先是“咯噔、咯噔……”,然后立马拔凉拔凉的了。他俩紧闭嘴巴,心里憋着,他俩想不通:“多年来,里德伙着他俩一起吃喝玩乐嫖赌,每次娱乐动辄上万元消费,都是里德买单,他托人买了几条进口好烟,也会一人拿一条给他俩,买进口高档鞋子,也会送他俩一人一双。里德资产起码也是亿元以上,可为什么他就不能借钱给他的战友?”
自此以后,胡克、古尔纳怨恨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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