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宁平叫了小凤仙和刘勇谈话,他们神色憔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现在她很痛苦。”宁平说。小凤仙警觉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宁平轻轻抬起一只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吸了一口气,他接着说下去,“现在病人很痛苦。除了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有很多很多病人都是这样。并不仅仅是对死亡的畏惧,还有在死亡和痛苦面前逐渐的迷失。”
小凤仙有一点困惑,又有一点明白。
“我们该怎么办?”刘勇说。
“没有办法,只有靠她自己。”宁平低低地说,“这段时间不会太长了。”停顿了一下,他又再重复了一遍:“她很痛苦。”
是的,宁平真正明白若莲这无法表达无法形容的痛苦,身体上的痛和各种无能为力的衰竭是一部分,心智的渐渐迷失是另一个部分。人们往往会在回光返照那个刹那才会回到最初,当然,也有人即使在那个刹那也不曾摆脱各种恶的纠缠。
可是,若莲,到底不同。她没有等到最后光阴借助激素水平上升才找回自己。她在苦苦挣扎中最终突围——她在混沌和清醒中找到了一条路,不再压制所有的怀疑、委曲、嫉妒等等本能,而是又一条一条地驳斥它们,战胜它们。就宛若手起刀落,一个一个地对付身体的脓疮。是的,她在人生最后的光阴里开始自省,在病痛折磨中开始痛苦自省。将这一生以为想通其实没通的所有问题一个一个地拎出来,直面藏得最深的自己,提问:“是否真的怀疑,是否真的抱怨,是否真的委曲,是否又真的嫉妒?”答案是:“不,不,不,不,不。”
我这一生,无有怀疑,无有抱怨,无有委曲,无有嫉妒。过往时光均是好时光,因为不曾迷失。那些坚持和忍耐不是向现实屈服的不甘,而是真正的我最想要的。
若莲,最终打赢了这最艰险的一仗,在没有上帝或者别的神的帮助下,如同初生婴儿一般通透地走向了死亡。无忧无怖,无挂无碍。
21笔。叮当的海外帐户上有21笔限额取款记录。小凤仙看着这个数字有点迟疑,不知道算多还是算少。可能还是算少吧,近十年时间里,只有21个人成功抵达。不,也许已经很多了,那条来路有多少周折,没有人知道。从那天叮当的谨慎看来,即使已经是1980年,这也还是一个秘密。并且,大概要永远沉寂下去。在查询叮当帐户的同时,小凤仙也查了明铛的。非常让人振奋,唯一的一笔取款记录是两个月以前,这是明铛还活着的信号;令人不安的是,这一笔支出占到了总金额的一半,这说明明铛急需大笔资金。算算时间,张明铛已经七十上下,此刻需要大笔资金怎么看都让人忐忑。除非——除非是移民置业。可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一次性需要这么多钱啊。可是,就算是猜测和担忧又能怎么样呢?小凤仙坐在车里,出神地想。这许多许多年下来,明铛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见一面?也许是可以期待的吧,就连母亲都能在家门口和李子明偶遇。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小凤仙并不知道,70来岁的张明铛不但活着,而且正在筹划又一场豪赌。她嗅到了春风里的生机,准备大干一场。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当年从山寨下来,带着十几个最心腹的弟兄,辗转去了中苏边境很偏僻的一个岛,在那里从头开始。他们由土匪转行开做贸易。当然,不是卖点海产品那种温和纯良的贸易。他们以该岛为据点,活动于附近的三不管混乱地带,什么都倒卖,走的是黑市路线。有人、有枪、有战斗经验,还有一点钱,这是最适合他们的行业。事实证明,明铛在金融投资上虽然一塌糊涂,但在倒买倒卖上颇有天份。再加上她逐渐生成了一种气场,让人情不自禁地愿意一腔热血死心塌地地追随。故,她仿佛那原野上的荒草,又风生水起,野蛮生长了十年。在这期间,中苏政治交恶,但黑市始终繁荣。即使是在另外一个十年里,这条线也没有真正断绝。相反,利润更高。当然,风险也更大。他们不但转手货物,也转手人口——偷渡。她并不知道,她的队伍护送过的人里,也有叮当亲手送出的。他们是国境线内最后一站,由于业务素质优异,经他们手的人群,伤亡较小,几乎也算是业界翘楚了。这项业务收益不大,有时甚至还会倒贴。“主要是赚个口碑。”明铛笑着对兄弟们说,“这不是咱的主业。”事实上,这项业务是彻底倒贴的——那些拿出来看的收益全都是明铛和她伴侣的私蓄。也因此,当她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她必须动用那笔钱了。
当春风吹化冻土,第一缕草芽尚未从地底冒尖的时候,动物凭借本能会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张明铛也一样。她站在自家灰扑扑的平房前,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她清晰地感觉到又一个时代正在来临。这个时代将有着春天的勃勃生机,大概也一样会有着随气候转暖而来的蚊虫鼠蚁。她仿佛看见这片广袤的土地化开冰层,冒出绿意,那绿意疯狂蔓延,转瞬就是草深过膝,大河奔腾。这是她彻底转行上岸的最佳时间——那些灰线上欠过她人情的沉默的人们多半不介意在顺手的时候拉拔一下。
这是1980年,68岁的张明铛皱纹横生,眼神闪亮。在口袋里揣了一张某个欧洲小国的护照,准备以海外投资商的身份重返文明世界。“哈,上海,你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她喃喃低语。旋即又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完呐……”
云铛和雪铛接到明铛还活着的消息,几乎是欣喜欲狂。和小凤仙的担忧不同,她们认定这是一个绝对正面的信号,“阿姐一定有她的想法,”云铛说,“九姐你放心,她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雪铛笑着说,“对呀对呀。阿姐是谁呀,她是天才啊。天才跟我们俩是不一样的。我们猜不出来她要干什么,但我们知道她一定有办法。”
“只要她活着,什么都不是大事。”云铛十分笃定。
小凤仙听着电话里她们活泼泼的自信语气,也放松了下来——双胞胎这些年里,一贯没心没肺到令人发指,可细究下来,竟然从未吃过大亏。她们活得无比热烈无比茁壮,而今是社区里最受人欢迎的优雅dy,她们家两周一次的下午茶会是方圆百里的盛事,因名额有限故,抢手到需提前半年预订席位,并且甜品还得自带!!小凤仙在偶然的机会有幸出席过一次,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她当下就确信,如果姐妹们将来比拼葬礼隆重程度的话,双胞胎可以完胜她们全部。那是将来要整个小镇一起送别的节奏啊,搞不好还会降个旗什么的。
呵,现在已经会偶尔想到葬礼。带着点轻松戏谑,又藏着点悲伤——我们会慢慢加大参加葬礼的密度,直到最后一次,接受生者的追思和告别。小凤仙放下电话,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好,还没有丛生的老年斑,甚至也没有太多皱褶,只是肌肉稍显松弛而已。大概离归路还有好长一段光阴。最近十年,她已经依次送别了怜卿姨妈、母亲、大姨燕飞,还得到了入画的死讯。母亲那一辈,而今只剩下爱卿姨妈。她和金宝都住在苏格兰。金宝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做着一份行政工作,一干三十年,从最初接电话的慢慢变成排课表的,再到如今会在学校开学时作为部门主管对着几百名学生讲话,为他们的选课作出建议……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安稳、踏实、波澜不惊。爱卿姨妈独居在她附近,爱好园艺和编织,园子里常年花开不败,还有一架木头秋千。金宝的孩子们可以说是在这架秋千上被鲜花簇拥着长大的。至于编织……现在而今眼目下,小凤仙身上这件薄薄黑色套头无袖羊绒衫就是她老人家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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