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道:“既然舞姬是从岳王府挑来的,岳王总该给个交待才好。”
岳王夫人不等至贤大司马问,道:“大司马,王府里歌舞姬来来去去的,我心里自然有数。这四人确非我府上舞姬。若早知今日有人胆敢冒充舞姬,行刺大司马,我们岳王府亲自派人将舞姬送来饶城倒好了。”
至贤大司马并不言语,只打了个手势,家将们便将方才舞剑的另四人和那位歌姬的面具揭下。岳王夫人细细端详那五人,对至贤大司马说:“这五人确是我府上歌舞姬。”
至贤大司马弯腰,放下犀角杯,踱到五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跟前。他双手背于身后,步子轻巧,嘴角边漾着微笑,从左至右走了四步,又从右至左走了四步。岳王额头沁汗,与夫人对了一眼,再看不远处跪在地上的管事。他因过于肥胖,将衣裳后摆撑得异常饱满,此刻跪着,身子前倾,那屁股又圆又宽,乍看去,像极了孝子贤孙耐心堆填的土馒头。至贤大司马突然立定了,杵在最左边的黑衣蒙面刺客面前,稍弯腰,拿指尖抹开蒙面的黑布。随即,他又踱到第二个刺客跟前,相同的动作重复一遍,如此这般重复着,直到五个刺客的脸全清清楚楚展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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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晚香眼尖,一下子便认出右起第二人是父亲付千钧最小的弟子孙笛。她攥紧衣袖,身子一颤,顾乘风问她:“怎么了?”
付晚香未开口,灵王大声嚷道:“这不是国师的弟子,人称斗月星君的孙笛吗?”
传旨宦官一听,上前几步,确认那刺客是孙笛,错愕不已,对至贤大司马说:“大司马,此事实在蹊跷。国师乃皇家心腹重臣。这孙笛虽拜在国师门下,我想,此次行刺大司马断不是国师的主意,否则……”
至贤大司马哈哈大笑,道:“我们钟家三代承皇家恩泽,皇上太后绝不会加害于我。”他向贴身家将使了个眼色,那家将心领神会,聚真元于双腕阳池穴,再行五品莲花印。只见红光数十道自他五指射出,四散开来,封了九个刺客脖颈部的天突、天鼎、廉泉穴,使他们不得言语。至贤大司马接着说:“这些刺客定是受了北魏细作的唆使,才如此胆大妄为,行刺本人。”
晋王道:“大司马言之有理。国师对皇上太后忠心耿耿,岂会纵容弟子,行刺大司马?想那北魏人奸诈狡猾,这招离间计骗得了别人,又怎能蒙蔽大司马?”
岳王道:“如此看来,我也真是糊涂。文琲公主既克死北魏,两国必有一战。大司马百岁寿诞何等大事,我早该想到那些北魏人会有所行动。若多加防范,此事本可避免。”
至贤大司马笑道:“岳王莫要自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传旨宦官松了口气,叹道:“想不到那北魏恶贼竟如此下作。”
“所谓兵不厌诈。两国交恶,哪还讲什么下作不下作的?”灵王道,“况且那北魏近百年来国力衰落,要想赢我们西梁,也只能使这等伎俩了。”
这阁楼内每个人的言语顾乘风都听得仔细,记得牢靠。然而将每人的话联系起来,顾乘风又总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有人撒了谎。至于撒谎者是谁,谎言有哪些,撒谎的目的何在,顾乘风不知,付晚香也猜不出来。二人伺机遁地逃出后花园,借血影流珠和无尘剑化作两抹紫辉,匿在神秀殿北广场边的虞美人花苞中,捱到子时,方由花苞中飞入灌木,现出真身。
单是这几个时辰缩形匿影的功夫,顾乘风的真元已耗去小半了。平心而论,顾乘风同孙笛素未平生,顾乘风绝没有为孙笛冒险的必要。按师父素来的教导,世间众人各有其命,修行者本不该多加干涉。可这孙笛既然是付晚香的师弟,付晚香要救他,叫顾乘风袖手旁观,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当然,回头细细思忖,这于心不忍无关悲悯,最多是出于利益攸关方的责任。付晚香搭救孙笛的欲望,同顾乘风搭救叶氏父子的欲望并无本质区别。搭救的逻辑隐藏着不被搭救的理由,在救与不救的取舍中,顾乘风感受到的,仅仅是“袖手旁观”带来的种种不安。
他时时想起古人一席话:“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人间世》)”既然有无用之用,那么不救之救、不义之义、不善之善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哪怕作为利益非关方,仅仅出于自保而袖手旁观,恐怕也并不违逆天道。再说师父常教他“替天行道是为魔”,因为古人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笔者注:此典出自《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而善恶、美丑、好坏皆为自然,那么善有善道,恶也有恶道,美有美道,丑也有丑道。好比猎人杀了扑羊的老虎,便说他悲悯羊羔,然而虎子嗷嗷,又有谁去怜悯它呢?这份悲天悯人,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只是想到这一点,顾乘风便情不自禁,生出五分失落,五分虚空来了,甚至觉得自己勤练苦修也没什么意思。
比之师父“替天行道是为魔”的教诲,他更赞同莲香子的见解。譬如对道与魔的异同,莲香子认为,“道在乎物,魔在乎我”,顾乘风继续请教,她便说:“我入道之初,以为道既在乎物,又在乎我,下山这百来年,我却有了新的领悟。古人说,‘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知北游》)’如此看来,道是宇宙万物的本质,是石头所以为石头,鲜花所以为鲜花的根本缘由。若道在乎我,我说石头是鲜花,鲜花是石头,那么石头就是鲜花,鲜花就是石头,哪里还有道的藏身之处哩?道是宇宙间永存的东西,它是宇宙的根基,宇宙的源头、宇宙的归宿,宇宙的生死。它始于物,终于物,便是大罗金仙也不过是茫茫道法中一粒微尘。唯有魔性困于我,是生于心灭于心的东西。一个人看到银两贼心顿起,闻到脂香色欲陡生,绝不是银两和脂粉的罪过。悟道法而得道飞天者,万中无一,你何曾听人悟魔道?说到底,也只因为魔性是天下苍生与生俱来的东西,是生灵本性一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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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问题,在黄玉笙那里却有截然不同的解答。她说:“正道虽分三派,实则殊途同归,都以道法为宗。道法无处不在又无可捉摸,早已脱物我了。它在物不在物,在我不在我,与它自己无关,只在你我心中。魔则恰恰相反,它在物我之内,不管你心中有魔无魔,魔总要诱你步入邪道。”顾乘风不解,追问道:“那么魔与欲,又是何关系?”黄玉笙思忖片刻,道:“欲是魔,魔却不是欲。悟道之人若不能忘却欲念,便时时刻刻受那邪魔诱惑。就连善欲,也是危险的,因为引善欲的,未必不是邪魔,诱使善行的,未必不是歪道。正道所以为正道,因为正道以心守道,以意护法。只要心如止水,排除一切凡念俗欲,邪魔是不能入侵的。”
顾乘风虽连点头,对于黄玉笙这套说辞并不信服。然而师父到底是师父,做徒弟的哪有质疑的资格?只是顾乘风行事,多数时候仍依着自己的良心,而这“良心”二字,因为稀松平常而世俗,又因为世俗,与他这仙山修士的身份多有不称。譬如助付晚香搭救孙笛这件事,尽管顾乘风并不在乎孙笛的生死,可是落实到营救本身,他却尽了十二分的力。天底下再难的事,凡以良心去撬动,便有此等结果。这在人间俗世司空见惯,在仙界倒稀罕。
他们二人飞在暮色中,行在屋脊上,试图在司马府邸这三百六十间房中寻到进入地牢的方法。到底是国师之女,付晚香对大司马府邸的了解,自然非常人所能比拟。譬如饶城人都知道大司马府邸富丽堂皇,可是去过上尹城的总要说一声“皇宫到底是皇宫,便是大司马府,也比不得呵”。单论庭园规格,大司马府邸的确比不得皇宫,可是论建筑格局之繁复,皇宫反落下风。因为大司马府邸地上建筑一目了然,下了地宫,却是另一番世界。而大司马府邸地宫之谜,是付晚香打小便知的。母亲曾告诉她,这府邸建筑之初,广成大司马便将地宫设在九环南星阵内,此阵为济航真人所创,包含了九九八十一道关口,所以阵内地宫环环相扣,依南天星斗位移而变,只有坎离双花符可破其阵门。大司马府上,有坎离双花符的除了至贤大司马的十二位锦衣家将,只有大司马本人。顾乘风的打算是,趁锦衣家将们入眠,去他们房中盗走一张坎离双花符。付晚香却道:“此法不可。”
“为何不可?”
“我听父亲说过,大司马府上的阵法、符箓都是玄鹤宫上乘法门。最难盗的恰好是坎离双花符。这道符箓一旦入体便与主人合一,伏于奇经八脉,依每人修为、禀赋不同,伏寄之处各有差异。你想盗走坎离双花符而不惊动符箓的主人,是绝不可能的。”
顾乘风道:“若以瘴气迷晕那人,他又如何现呢?”
付晚香思忖片刻,道:“说不定这也是个办法。不过,你要确保他整夜醒不过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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