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贾瑚自作主张推拒了贾代善却要求跟着贾赦读书,张氏一开始自然是不痛快的,只觉得贾瑚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可事已成定局,张氏冷静下来回屋想想,这倒也未必就不是好事。大抵是长期被贾代善贾母压制的缘故,贾赦惯来只由着心意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过日子,对外界并不怎么留意,虽对她这妻有几分敬重,对儿子有几分疼爱,可这感情却都不深,薄弱地经不起任何风雨。这次难产的事也是给张氏提了醒,往日她好好地自然不怕有心人算计,可要她真不好了,她的两个孩子却是谁也指望不上的,不定哪天就得遭遇了‘意外’,命归黄泉。她忖度着,难得贾瑚如今也不怕贾赦愿意与之亲近,倒不如放着两父子亲一处,指不定这一教一学,真能让父子感情深厚,那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想明白这点,张氏便私下里叫来贾瑚好生嘱咐了一番,担心他年幼听不懂,只捡着粗浅的‘多与你父亲亲近,不要顶嘴,听话“这类的话教他,贾瑚眼明心亮,本就也存了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唯唯答应。
无奈,他们再好的算盘,也架不住一群人在边上煽风点火地捣乱,赶上贾赦不痛快,最终也只能瞎子点蜡,白费功夫。
这日陈妈妈给贾瑚收拾好书本笔墨,正要送他去贾赦处读书,那边青儿急慌慌地跑了进来,急道:“不好了陈妈妈,前头老爷二爷跟大爷说起瑚哥儿的学业,讽刺了大爷好些,大爷脸色难看地紧,桑榆姐姐传过话来说,大爷回书房的时候把书都给摔了。”
陈妈妈贾瑚一瞬间都变了颜色,陈妈妈催着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你打听清楚了吗?仔细给我们说说。”
青儿顿顿,大口喘了气稍稍稳定些,才慢慢说起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原来自上次贾瑚打出风头压过了贾珠后,王氏就是一肚子的不痛快,偏后面贾代善竟还提出了要让贾瑚跟着他一块儿学习——哪怕是贾瑚不是好歹的拒绝了——贾政难免心里也是有些异样,再有后面王氏在他耳边吹枕头风,贾政多少就有些想法。正巧今日贾代善也没上朝,兄弟俩一起来请安,坐下闲聊时,贾政有意无意地就问起了贾赦如今的教学情况。
“瑚哥儿最近学得什么?可是又长进了?”贾政一如每个关心侄子的长辈,微笑地问起贾赦,“往日瑚哥儿没定下性子倒是不知道竟这般聪慧,这些日子有大哥教导,怕是更进了一步吧?珠儿这些天一直跟着老爷在学,虽还比不得瑚哥儿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倒也勉强能入眼了……不知瑚哥儿现在学到哪里了?也让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不成器的。”
贾政说得正是贾代善心里惦记的,这些日子,他嘴上虽不说,可毕竟还是有些惦记着骤然表现出出色天赋的贾瑚的,当即他的目光也望向了贾赦:“瑚哥儿坚持要跟着你,我念他一片孝心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你也得心里有数,别拖累了那孩子的前途。”最终还是关心地问道,“这些日子,你都教了他什么?”
贾赦自然是不痛快,贾政的问话叫他觉得虚伪,贾代善的态度让他觉得耻辱,这两人是什么意思?怀疑他教不好儿子吗?贾赦心里存着气,可长久以来,贾赦已经被他们这样打压地近乎麻木了,因此哪怕是不快,他依旧憋着气答道:“瑚哥儿读完了声律启蒙,很是喜欢里面那些朗朗上口的对子,因此我很是给他找了些对子给他,他读得也好,我给他找的上百条对子,他都能背出来还能说出里面的好来,座谈还催着我多给他找一些来,说要再多学一些……”说起这个儿子,贾赦心里是欢喜得紧,他常年被贾代善贾政嫌弃地一无是处,可贾瑚却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一座高山来仰望,尊敬——这叫贾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欢喜,高兴,得意……兼而有之,汇聚在一起,便是他看贾瑚这个儿子,是越来越顺眼了。
可惜贾代善贾政却不是这样想的。对子?这种东西,不过就是闲暇时无聊的一种小玩意儿罢了,学学知道一些也就是了,特意拿出来当正经一回事儿来说?却很是没必要,也显得贾赦分不清主次,端地不是大体。贾代善便很不痛快,痛斥道:“糊涂!瑚哥儿是何等聪慧的天赋,你倒拿这些没用的东西耽误他,便是教他声律,好歹也噶是唐诗宋词这样正经的东西,拿些对子有什么用?科举考试里,还能有做对子这一项?不知所谓!”又问,“瑚哥儿跟着你也好些日子了,难道你就只教了这些?”
第一次有人拒绝贾代善选择贾赦,因此这些日子,贾赦确实是用足了心思来教贾瑚,自得自己教的也着实不错,虽是简单的对子,却也是他精挑细选了的,众人都赞了好的。只是,他的这些用心,落在贾代善眼底,怕是一无是处吧。贾赦突然就灰了心,开始的自得也没了,收敛了笑容,低着头道:“瑚哥儿千字文声律启蒙都学得好,只是三字经里还有些典故却是不知晓,所以儿子这些日子也在教他里面的典故……”
“三字经……”这次贾代善看起来还是很不满意,“他声律启蒙都学了,怎么还在学这个?”
贾政亦有些可惜道:“瑚哥儿天赋惊人,合该再往艰深些得学才是。”
贾赦越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被贾代善贾政看不起,窝着火阴沉了脸道:“瑚哥儿才三岁多呢,开始也不过是受了伤才有陈妈妈教他学声律启蒙,可三字经却是才学没多久呢。便是认识了里面的字,总还要知道里面的意思才对。我要就这么跳过去,那以后,还不是得再费一番功夫给他讲解?还不如现在就给他打好基础,以后再学其他的,也更好些。”
这也不是没道理,三岁多的孩子,正是识字的时候,便是贾珠,此时也在对着千字文描红学字,三字经可以学字亦学些粗浅的道理典故,确实是该费些功夫教孩子的。贾代善脸色终于松动了些,本来还想说让贾赦好好教,抬头就见贾赦板着脸抿着嘴地坐在那里,浑身阴郁,一副谁都对不起他似地模样,登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看贾赦都是怎么不顺眼,“你惯来不成器,我也不指望你了,可瑚哥儿却是随了他母亲,是个懂事的,他孝顺非得跟着你学,我也没办法,可你要敢拿着你那乱七八糟的东西教坏了他……”话语未尽,贾代善只是双目带刺地威胁地看着贾赦,其意味,不言而喻。
贾赦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眼角瞥了一眼贾政,果然他就如以往一样半垂着眼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半,平静地坐在那里,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屈辱地紧缩,可真是他的好父亲,在弟弟面前,把他往地底下踩,他哪怕是再不成器,当年也是跟在老国公老太太身边长大的,教个孩子启蒙,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叮嘱他,生怕他惹事——他在他们眼底,就那么不成器?贾赦想到自老国公老国公夫人去后,自己有父母就跟没父母一样,处处被人拿着跟弟弟比,做弟弟的陪衬不说,时不时还得被贾代善贾母拿出来训斥告诫,在弟妹面前颜面尽失,一股子恨意就直冲了上来。骂吧骂吧,你现在尽管骂,如今我手里没权没势奈何不得你,就看你没了我继承了国公府后,还有谁敢在我面前再说这话!贾赦在脑海里细细转了一遍等贾代善去后自己该如何在荣禧堂内风光,该如何出门宴客接待亲友,所有人只奉承他贬低贾政,那满腔的怒气才堪堪缓和了些,粗着声音回道:“我知道了。”
贾代善看着明显不服气的大儿子,心里越堵得慌,他精明一世,却不想生出这么个废物来,还是听不进劝不知道好的,偏还是他长子,让他想放弃他都不行,再看了一边坐着的静默不语的小儿子,虽说迂腐了些,可比起他大哥,却已经足以让他满意了,便更是看了贾赦碍眼,想想也觉得跟贾赦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老大你先回去教瑚哥儿读书吧,这里不用你在了。”对贾政又换了副面孔,道,“老二留下,我这里刚得了米芾的一幅字,你跟我一起看看吧。”
贾政很是惊喜:“老爷竟得了这样的好东西?那我自然是要留下的。”
贾赦对这些最是不感兴趣,眼见得贾代善贾政父子亲密,只能在肚子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贾代善已经老了,活不过几年了,他便是再受气,也就是这两年的光景了——硬生生忍着脾气告退,铁青着脸走了……
“那边下人回话说,老爷回到书房的时候,看什么都是觉得不顺眼,以前最宠着的红霞给上茶,还嫌茶水烫了,狠狠作了红霞一通呢。”青儿说起这个,就是掩不住的担心,“红霞在老爷跟前也算有脸面,如今都被这样作,大爷又是因为瑚哥儿才受的老爷训斥,这回头真见了瑚哥儿,那还不更得上气?妈妈,要不,今天给哥儿告个假,就说病了,也好多过去这一遭呢。”
陈妈妈也是知道红霞的,本是贾赦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却有着衣服妖娆的好相貌,自打入了贾赦眼,这两三个月里,还是挺有些脸面的,就这样,此刻也受了迁怒,瑚哥儿过去,怕更是讨不了好去,不由也是意动:“要说瑚哥儿身子也才刚好,就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算什么要不,就给哥儿告个假?”
蕙芝也觉得也行,便是因此被二房刺几句瑚哥儿身子娇弱,怎么着也比过去对上贾赦的怒气来得强,当即也点头答应。
贾瑚却不以为然,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算是看明白贾赦这个人了,因为长期被贾代善贾母偏心对待,他如今可以说对外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在意的了,别说父母兄弟,就是妻子儿女,也不过是因为长久受到的需要儿子的想法这才对贾瑚好上几分,内心里,他却是凉薄至极的人,他不求着任何人,只过自己日子,别人也别想着求他,哪怕遭遇什么事,他也是不耐烦帮的,看前头贾瑚受伤一事就知道了,贾赦虽然愤怒满腔不服气,可是因为知道这事肯定跟二房有关系,贾代善贾母定是偏心的,所以哪怕是再多不甘心也忍下了,至于说为了贾瑚这个儿子豁出去闹一闹,却是贾赦根本没有想过的。
父子之情,淡薄的可怜。
因此贾瑚才更渴望着在贾赦被贾代善贾政联手羞辱的时候,作为一个支持他崇拜他肯定他的人出现在他身边,让他知道,他贾瑚,跟贾代善贾政甚至贾府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这个贾府里,贾代善贾母或许会嫌弃他这儿子,贾政贾敏会看不起他这个哥哥,王氏张氏会认为他没用,下人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他贾瑚,是他贾赦的骨血,继承着他的血脉,敬重他尊崇他,比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背弃他看不起他,贾赦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他长期以来被忽略的尊严,骄傲,敬重……贾瑚想要让贾赦知道,便是这世界所有人都认为他没用,可他贾瑚,却绝对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
越是被长期认为废物没用的人,越希望得到别人的敬重与信任,今天这就是个好机会,让他可以打破和贾赦之间的壁垒,真正培养出父子之情的好机会。脑海里百转千回,可是行动上,贾瑚却是雷厉风行地吩咐了陈妈妈去把他前些日子要求做的那套衣服拿出来,并坚决不肯称病告假:“他是我父亲,难道还能怎么着我?父亲此时正是心里难受得慌,我为人子,不说去安慰他,反倒想方设法撒谎躲避,那还配为人子吗?”
陈妈妈蕙芝等苦劝无果,最后也只得放弃,照着他的话给他打扮。衣服鞋袜,并不是往日里张氏贾母给孩子准备的喜庆的颜色,童稚袄裤,反而是青色袍子,边上用深蓝暗绣镶边,成人的长袍样式,头也松开了两个小髻,用小小一根玉带束起来,腰上再系个蕙芝亲手做的小荷包,浑然就是小一号的贾赦——这衣服本就是贾瑚吩咐按着贾赦往日最喜欢的一套衣服照做的,又是跟贾赦一般的打扮,可不是三分相似也变成了七分?
陈妈妈蕙芝等虽是拗不过贾瑚坚持才给他打扮,可真等给他全部套上了,上下一瞧,却也不由赞道:“往日里咱们直把瑚哥儿往喜庆里打扮,如今这一身,倒是衬得瑚哥儿英气勃勃,倒是少了奶奶的几分秀丽,多了大爷的几分英挺。”
青儿也附和道:“可不是,往日只说瑚哥儿跟奶奶像,如今换上跟大爷差不多的装束,却倒是和大爷有着七八分的相识呢。”还别说,这么仔细一看瑚哥儿,再想想大爷,倒还真是才现,大爷要是没有那眼底的青黑,面色再好些,精神再振作些,却也是芝兰玉树的面貌呢。当然,这些话青儿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确实不敢说的。
陈妈妈眼睛倏然亮了起来,看着贾瑚的眼神也倏忽变了,直惊叹道:“倒是我想岔了,还是哥儿聪慧,知道用这一身打扮去迎合了大爷的欢心。”谁人不喜欢跟自己一个模样的孩子?尤其这还是自己亲生儿子,平日又乖巧可人。贾赦此刻才受了气,却跑来个天资聪颖一心学着他穿戴,跟他七八分相似的儿子,那心还不得软成一滩水,把儿子心疼进骨子里?陈妈妈只恨自己前头静没想到这点,差点就误了大事,又是惊叹着贾瑚的聪颖,“前头人说有孩子三岁能文五岁能赋的,可不就是在说哥儿?!我们瑚哥儿,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
贾瑚闻言笑笑,催着她带自己往贾赦书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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