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另外的两房母女,是张雪亭妹妹张雨亭的女儿怜卿、爱卿以及她们的女儿们。张雨亭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怜卿和爱卿几乎是张雪亭一手带大,和若莲、入画、燕飞年龄相仿,和亲姐妹并无二致。怜卿有两个女儿,雪菲十七岁,丽菲十五。爱卿和若莲一样,只有一个女儿,名字非常趣致,金宝,刚刚七岁。
叮当天籁一般的声音在场子里回旋往复,一唱三叹之后,终于游丝一样渐行渐远。园子里一片短暂静默之后,响起了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然后,有人纷纷上前向入画祝酒,十分热闹喧腾。正在向入画祝酒的,是上海滩上的李家和王家的莺莺燕燕。她们和张家从事的一般行业,在她们中间,很有几位出色人选,不比张家的小姐夫人们差。只是不知为何,这两家和张家比起来,在级数上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小凤仙回转头,望向若莲。若莲正在朝入画那边出神地看着,唇角微微上弯,应该算是一丝笑容吧。她没有看向小凤仙。小凤仙默默地转回头,从心底叹息出来。就是那个时候,若莲伸手过来,将小凤仙那冰凉的,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细瘦手掌握了一握,仿佛毫不在意,却温暖坚定。不知怎地,小凤仙竟然立刻闭了眼,两行眼泪一下子就溜了出来,滚烫滚烫地溜到脖子里去了。十分十分舒服安心。
圈子中间,入画流水价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眉目里很快就有一点点春色上来了,眼睛水汪汪的,在灯光下竟有点流光溢彩的感觉。看着她的眼睛,小凤仙才真的相信这个姨妈年轻的时候不说艳绝人寰吧,至少绝对不比若莲差。
“我们不过去给姨妈道贺吗?”忽然,金宝稚嫩的声音响起。小凤仙这才发现,爱卿姨妈也正出神地望向那边,却似乎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我们不过去了。”良久,爱卿微笑着对金宝说,“入画姨妈那边人够多了,咱们不过去添乱了吧。你说呢?姐姐。”最后这句话,是对怜卿说的。
怜卿也正出神呢,听到她问,慢慢转过头,“我不去了。丽菲雪菲,你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咱就在这里歇一回。”
于是,那个晚上,包括张雪亭在内,竟然没有一个张家人上前去,正式向入画道贺。当然,觥筹交错中,外人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当然,外人也并不知道,张家女子其实都不太能喝酒。这是张家的秘密。照说,做她们这一行,不能喝酒实在是一大缺陷。人说,酒是色媒人嘛。更何况,很多时候会碰到一些致力于灌酒的客人。所以,张家一直都有一种秘药,含上针尖那么一点点,便可千杯不醉。即使象入画现在这样,眼波流转,眉目含春,双颊酡红,那也只是假象。也正因为如此,张明铛醉得从小桥上摔了下去的那一刻,别人倒也罢了,张家女眷简直无异于从心头滚过一个焦雷,全体呆若木鸡。是穿着下人衣服的刘勇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头扎进河里。水花溅起的那一刻,才有人尖叫出声。因为救了张明铛的缘故,刘勇得到了五十块赏钱。是入画给的。端的大手笔。和当年刘勇在黄浦江救上来的那人相比,张明铛的身价显然高多了。
那一夜,张家灯火通明,衣香鬓影,言笑晏晏,至天明方散。若莲的房里,留宿了一位老客人,李子明。
李子明,四十岁,船业大王李全良的长子。近年来,李全良身体渐渐有点差了,李子明正逐步接手家族生意。当然,大家族中,难免有明争暗斗,但那也不过是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李子明早从十余年前就在打算,毫不焦虑。而李子明同若莲的来往,那是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那时的若莲,还和叮当一样的年纪呢,李子明也大不了几岁。真是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光。年轻到哪怕是这样的关系,哪怕是李子明和张若莲这样性格的人,在一次次肌肤相亲之后,双眸对望,都曾有那么几个瞬间,一直望到对方的灵魂里去。这些年来,李子明只要在上海,差不多每周都会过来一下。倒不是每次都留宿,有时候不过是吃一盏茶,看一会子花,说一会闲话。甚至,某些时候,连闲话都不说,就静静地坐上一阵,然后穿上外套就走。有时候有急事,秘书的电话会摇到这里,称若莲一声“莲姐姐”。说真的,这个称呼端的诡异。秘书只知道这个称呼是上一任秘书传下来的,上一任秘书又是上上一任传下来的。这样一直追溯到李子明年少时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书童或者伴当之类那个亦友亦仆的人身上。那时候,这园子里的树还没有这么高,房子也几乎全新。夏日最炎热的午后,蝉在树枝间一声接一声地高唱,每一声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那时候,李子明告诉若莲,蝉这种昆虫,要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地底,呆上差不多七年,然后才能换来一个夏天的高唱,所以,每一声都宛若没有明天。
而那时候李子明和若莲的欢聚也宛若没有明天。和所有传统的故事一样,李子明在若莲处的流连,偶一为之,从家人到朋友都笑称少年风流。随着频率的增加,就演变成了玩物丧志,或者说是不思上进,或者是其他更多的,类似的说法。李子明的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看对李子明管教无效,并没有上演老套的禁足戏码,而是张罗着送他出洋远游。他要研修的专业,叫做船舶动力学。学制四年。四年的时间,拆散一对海誓山盟的鸳鸯都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是这种买卖关系。
那个夏天以后,李子明就要出发,他和张若莲都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他们的结局,所以,他们呆在一起的每一天里都充满了那一声又一声的蝉鸣。那种昆虫,拼了命地,唱出金属一般的亮丽音色,恍若燃烧。
张明铛在午夜时分醒来。房间里很静,丫头们都到园子里帮忙或者说是看热闹去了,有丝竹管弦之音隔着墙隔着树影幽幽传来,凝神去听,还有人声和笑语。空气中混着檀香和残存的酒气,味道不算好,有些颓废和糜烂的感觉。她的头很痛,太阳穴一阵阵跳痛,就象要裂开一般。心脏也跳得很快,但那跳动是无力的,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心悸的感觉。想要闭了眼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眼睛一闭上,就好像在坐船,晕,想吐。把头够到床边的铜盆旁,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大概早就什么都吐光了。口腔很干,还苦。她挣扎着坐起来,拉亮电灯,雪亮的灯光刷地刺痛了她的眼,更晕了,赶紧再拉灭它。闭了一会眼,借着窗外并不明亮的月光,再次慢慢爬起来,在床边摸到了鞋,站起身,忍住那一阵地转天旋般的眩晕感,到桌子边倒了水,一口气喝干它,坐下。
多么可恨,醉酒后的一切都缓慢但是清晰地浮上心来。包括那些不堪入耳的男人们的倒彩。那还是她的客人呢,也只有做了她的恩客以后的男人才说得出那样的话,那样的,对着丧失了部分意识的她,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说出她部分隐秘的身体特征。这样的客人,当初她并不愿意接下,但是他们给的钱太多,入画怎可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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