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呆呆地看着张雪亭端起杯子,对刘勇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明明是一句平淡到极处的话,换个场合换个人来说,甚至会很生分。明明张雪亭的声音也毫无起伏,可,当是时,若莲竟然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两行眼泪一下子就挂了下来。刘勇端起杯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仰头喝干了它。
小凤仙隔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她发现,桌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些恍惚迷离的色彩。她也发现,燕飞的手紧紧地捏着一条手绢,那帕子几乎快被她捏烂了。这个动作又让小凤仙想起宁秀。宁秀,啊,宁秀表姐。
宁秀的那个孩子还是去了。在他去的时候,宁秀的手里也是这般,紧紧地捏着一条手绢,似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小凤仙还想到了林季新,又想到了宁平。再望向桌子,看到明铛,她又想起了叮铛,想到叮铛,她又用目光寻找金宝——金宝已经长大了,她印象中的那个一团孩气,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笑起来一对深深酒窝的,最漂亮的小表妹,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大人。爱卿已经同她说了,等她再离开的时候,她们母女俩同她一起走。还有怜卿家的丽菲和雪菲也要同行。小凤仙的思绪恍恍惚惚,桌上的人都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她竟然全听不到。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那些往事,烟云一样在眼前浮现。几个小时以内,那些年仿佛又过了一遍。他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也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啊,不,这个时间,海的那一边还在睡着吧……
看着燕飞发愣的模样的,绝不仅仅小凤仙一人——怜卿心中,此刻正掀起狂涛。她知道,燕飞看着小凤仙,不能不想起宁秀,就象她看到燕飞想起宁秀,就不能不想起凤仪一样。
凤仪是张家一个不能说的名字。这个出道一年就遇意外身亡的女子,自她故去,无人提起,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怜卿不能不想。就象燕飞永恒地面对宁秀存在的无尽拷问一样,怜卿这个母亲,将永恒面对凤仪的拷问,不死不休,死也不休。有时候怜卿甚至想,在生命的那一边,死亡之海隔开的那一边,如果真有所谓地狱存在,倒也好了。可惜,她从来不曾在心底相信过这个。于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得到安宁。
凤仪,应该是死在这个名字上。啊,这个名字,是她的父亲亲自起的。那个时候,那个人还相对年轻,这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于是,他一定要起名字,并且,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凤仪也是最象他的。象到十八岁以后出道亮相就有明眼人心中一动。于是,凤仪的消失是注定的。可是,这个注定最后是谁经手,那是一个任何人都不敢追索的秘密。可是,怜卿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自己在得到消息的第一个刹那,竟然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凤仪太象他了,象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如坐针毡。那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虽然,在面对凤仪尸体的时候,她的心被剧痛掩没,恨不能随之而去。可是,她毕竟没有随之而去啊。或许可以用还有雪菲丽菲需要照顾,可以用人死不能复生,生者只有活得更好才对得起逝者来安慰开解催眠,可惜怜卿不能。
有时候怜卿常常想起自己的母亲,张雨亭故去的时候她年纪尚幼,但却已经记事。她不会忘记母亲把自己揽在怀里的温暖感觉,不会忘记母亲拉着她手微笑的样子,更不会忘记自己对母亲的那种全心全意的信赖。同样,她永远不能忘记在凤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们额头抵着额头,格格而笑的情形,不会忘记凤仪望向自己的清澈眼神。那样的眼神,是令她夜不能寐的噩梦。可是,她痛恨自己的,是纵然有夜不能寐的时候,更多的,居然是偷生的快乐。是,纵然心底有这样一个黑暗得足以吞噬世间一切的大洞存在,张怜卿也并不曾形销骨立,愁眉永锁。天,她居然还会笑,还常常会发自内心的笑出来!一想到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怜卿的目光落在燕飞手中紧紧揪着的手绢上,忽然有一丝羡慕她。是,燕飞虽然想要毁了宁秀,毕竟没有;且,燕飞度过了20余年寂寞孤清的日子,也算是一种部分的偿还,虽然这种偿还对宁秀本人是毫无用处的。可是,自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永远不会有。她甚至不敢在那个人面前提起一个字——那个人同样也一字未提。
啊,凤仪的死,是意外。可是,这个意外意外到了在发丧期间都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包括她这个母亲,他这个父亲。他们之间未有一字交流——就仿佛这个女子,这个他们的头生子从来不曾降生到这个世上。
雪菲的眼睛在母亲身上停留了一下,赶紧移开了。那虽然是一张平静得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出来的面孔,可她却觉得冷——她知道母亲想起了什么。那个木然的表情是一个符号,她和丽菲都知道的符号。凤仪去时,她和丽菲已经十四五岁,有足够的敏锐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在花园里,地窖中——确切地说,是一个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挖出的小地洞中,相拥大哭。她们也没有说什么。可是,对方温暖的手臂给了一点力气。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们姐妹俩的手才有这样的温度了。自凤仪去后,她们和母亲再也没有一次身体接触。她还记得有一次母亲习惯地伸手帮她理衣服的时候,她忽然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母亲的手呆了一呆,然后软软垂下,如果手也是有表情的话,那么那个表情里有畏惧有无奈有悲凉还有更多的无法形容的内容。
丽菲没有看母亲和姐姐的表情,她的眼睛落在了女儿身上。是,她现在也已经有女儿了,那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刚刚3岁,不算漂亮,笑起来眼睛成了一条细缝,可是,这是她的心头宝。她从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决定遗忘全部过往,甚至,遗忘眼前这个地方。所以,对于和小凤仙一起离开,她是最积极最期待的那一个。
这个时候的她们,这个时候的张家人都不知道,二十年或是更久以后的某一天,时过境迁,在那个人垂垂老矣的暮年,有一个黄昏,怜卿和他坐在渐渐稠起来的夜色里,眼睁睁地看着一排落地大长窗外的无敌海景,一轮金红的太阳一点一点沉没水中,天色渐渐由青灰转为层层叠叠的深黑。他忽然说:“不是我。”怜卿的咽喉象忽然被谁卡住一样,良久良久,回了一句:“也不是我。”然后,他们久久无语,次日,他谢世,消息也不过占了报纸小小一角。
可是,听到那句话和说出那句话以后,怜卿并不觉得因之而轻松。凤仪消失的经手人不是他,也不是她。这个主意不是他想的,亦不是她想的。甚至,完全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意外。可是,在当年,两个人都不敢追究真相,两个人都在下意识里害怕是对方做的——有这样的怀疑,已经足以说明他们曾经在某个瞬间动过这样的黑暗念头。这样的,不敢向对方确证的怀疑,令他们的心无法更近,却又很奇妙地,令他们无法离开对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分担的,还是罪恶;他们依旧是某种程度上的共犯。自凤仪去后,他们俩,仿佛是手拉着手,向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齐齐堕下——如果真有地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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