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何铁夫家里到财政局去,紧走慢走也就是十四五钟的样子。可何铁夫每天早上7点过1o分就夹着公文包准时出了门。那些才从外面购了早点或晨练回来的熟人和同事见了,免不了要问候一声:“这么早,何局长上班去啦?”
何铁夫总是点点头,微笑着答道:“是呀是呀,有些事得早点上办公室去处理。”
或者说:“今天还要到政府去开个会。”
打完招呼,何铁夫就从从容容往巷口走去。
熟人和同事就在后面说:“是呀,人家当财政局长的就是忙。”
出了巷口,就是那条新近才铺了水泥的沿江路。因为时间尚早,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或一两个挑着蔬菜赶早市的菜农。路边有杨柳,柳旁有护栏,栏外是为防洪而砌的水泥河堤,拥着柔媚的河水。
河叫资水河,自西向东,像一段绿色绸缎绕城而过。河风悠悠拂过来,撩起何铁夫的鬓。而那流溢着晨光的河水,则把他坚毅的目光也濡染得明亮起来。何铁夫就有一种置身画中的感觉,脚步减慢了许多。他喜欢这清晨的杨柳岸,喜欢这宁静的资水河。他甚至想,这河水多像女人无声的笑容,当他临河独步,让思绪任意驰骋的时候,他就好像是在跟一个自己暗暗喜欢着的女人漫谈。
有时何铁夫也会停下脚步,往远处的地平线注视一会儿。资水河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他不由得要想起遥远的地平线那一边一个叫做通化的县城,他曾在那里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主持过一段政府工作。在那段时间里,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虽然没有惊天业绩,却也让贫困得连干部的裸体工资也不出的政府渡过了难关,而自己的政声也日盛一日,成了呼声最高的县长候选人。可就在他已经坐在的台上,代表们正要把选票投给他的时候,他因临时动用一笔国债专项资金给等钱过年的干部、职工了工资被人捅到市纪检委,最后县长候选人的资格被取消,只得灰溜溜到市政府来做了一名副秘书长。也是应了那句旧话,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久市政府换届,何铁夫中学时的校长白日升从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升任常务副市长,对权力的争斗已没有太多兴趣的何铁夫突然被任命为财政局长。原来,市委主要领导找白日升谈话时,白日升提了个条件,他说如今的财税工作越来越难做,如果要他做主管财税工作的常务副市长,那财政局长的人选必须由他来提名,结果白日升一上任就把何铁夫招到了他的麾下。
不知不觉中,何铁夫上了一座小桥。桥下一条小河正不声不响地汇入资水。这是资水上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支流,自城市的另一个方向逶迤而至。小河的西边有一座七级浮屠,东岸的山崖上则是一座不大的公园。公园里长着许多青翠的梧桐,几乎把那寂静的庙宇亭榭都掩藏得不露半点痕迹。公园也就叫做梧桐公园。在那段做副秘书长的清闲的日子里,何铁夫曾到梧桐公园里去过几次。公园里的八角亭上有一副对联,对仗倒还工整,也有几许意境,只是直白了点。何铁夫很欣赏那几个字,认为其中有王羲之的随意,兼柳公权的清奇,还暗含了郑板桥的怪异。对联曰:
云带钟声穿林去
月移塔影过江来
何铁夫记得有一个周末,他还在八角亭上碰上了政府秘书二科的副科长吴凤栖。虽然何铁夫的办公室和秘书二科挨在一起,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但在公园里与吴凤栖不期而遇,还是让何铁夫多少有一丝惊喜。何铁夫就在吴凤栖身上多瞧了一会儿,现她比平时漂亮了几分,忍不住就开起吴凤栖的玩笑来,说:“你不是来约会的吧?”
不想吴凤栖直言不讳地说:“还被你猜中了,今天我真的是来约会的。”
何铁夫说:“你就不怕陈小明挑你的脚筋?”
何铁夫说的陈小明是吴凤栖的丈夫。吴凤栖说:“他还没这胆量。”
何铁夫说:“怎么只你一个人?”
吴凤栖说:“怎么只我一个人?”
何铁夫往四下张望,亭周围除了他和吴凤栖,此时并没有其他人。何铁夫就明白了,说:“我可没有得到过你的邀约哟。”
吴凤栖说:“这叫不约而同嘛。”
明知吴凤栖这句话当不得真,何铁夫心里莫名地还是有一丝丝激动。何铁夫转移了话题,说:“你常来吗?”
吴凤栖点点头,将手上的一张报纸对半撕开,一半递给何铁夫,一半垫到石凳上,坐了下来。何铁夫也就像吴凤栖一样坐下了。一时竟然无语。何铁夫望着四周茂密的梧桐,无话找话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了。”
吴凤栖偏着头瞥何铁夫一眼,问:“为什么?”
何铁夫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栖。”
吴凤栖有几分动容地说:“知我者,何秘书长也。”
还说,“结婚前有好几个追求过我的男孩都陪我到这里来过,可没谁了解我到这里来的用意。”
停了停又说,“只可惜,‘梧桐栖老凤凰枝’。”
闻言,何铁夫心头暗暗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此时此景,出自吴凤栖之口,多少有些伤感的意味。何铁夫无言,只抬了头去望亭柱上那两句比起杜诗来不知要逊色多少的联语。
此后两人再没单独在一起过,可何铁夫偶尔在走廊上碰见吴凤栖,就会想起“梧桐栖老凤凰枝”那句诗,总觉得吴凤栖那浅浅的笑意里多了一层什么。所以,何铁夫离开政府到财政局去做局长时,就因为吴凤栖那份多了层什么的浅浅的笑意,只稍稍犹豫,就把她也调了过去。当然,何铁夫转了一个弯,吴凤栖申请调往财政局的报告上堂堂正正签着黄市长和白日升的字。恰好行财科原来的科长退休,吴凤栖又是财专毕业生,办事能力强,还写得一手好字,何铁夫就没让行财科原来的两位副科长升任科长,以市领导打了招呼为名,让吴凤栖做了主持行财科工作的副科长,不到一年又把她扶了正。为此局里传出不少谣言,说何铁夫与吴凤栖在政府办时就关系暖昧,否则哪有这么使用干部的?尤其是得罪了主管政工的副局长魏家桥,他在何铁夫没进财政局之前就给行财科副科长石时务许过愿,要让他做科长。何铁夫插这一杆子,确实让魏家桥有些恼火,尽管后来何铁夫为了给他面子,让石时务做了工交科科长,看上去才算把这事给基本摆平。
想到这里,何铁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是想趁上班前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放松一下自己,谁知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又不知不觉钻进了脑袋里。何铁夫看看表,离上班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不舍地望望清亮的河水,掉了头,横过沿江路,大步流星往办公楼方向走去。
二
8点整,何铁夫准时走进办公室。
局里的勤杂工已将局长办公室打扫干净,开水也提到了茶几上。何铁夫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拿起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竹壳玻璃杯,放了茶叶,倒上热气腾腾的开水,坐到桌旁开始批阅文件。这个时候若没有外单位缠着要经费批条子的,而自己单位的人则刚上班,要打开水、搞卫生、整理内务,即使要来请示工作什么的,还得过上一阵子,何铁夫正好可以见缝插针,打一个时间差。
可还没批上两个文件,桌上的电话惊恐万状地响起来。何铁夫放下笔,拿起电话。是市人大秘书科打来的,要何铁夫去参加水利执法检查。何铁夫懒得跟那些人去做毫无用处却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放下电话,便将斜对面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叫过来,要他安排农财科去参加人大的检查。
周里旺刚出去,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劳动局打来的,劳动局昨天就跟何铁夫打了招呼,他们要给等着开工的劳动大厦举行奠基仪式,请何铁夫去指导指导。何铁夫知道这指导的意思,无非是吃喝一顿,然后带一个不薄的红包回来。可他清楚,那样的厚礼并不是那么好接的。记得两个星期前,劳动局长曾拿了一个从社会保障资金里贷款6oo万元建设劳动大厦的报告,跑来要何铁夫签字。一见报告上市委关书记已经签着请财政局何局长给予办理的字样,何铁夫就哭笑不得。社保资金是由劳动和财政等部门牵头下文,从企业和各单位各部门筹集上来再储存在财政专户里的专项资金,是专门用来放下岗职工生活费和离退休干部养老金的,国务院明令一分钱都不能挪作他用。在通化县主持政府工作时,何铁夫就吃过这方面的亏,哪敢顶风违纪?于是他毫不客气把报告还给了劳动局长,还说:“尽管关书记签了字,但白副市长直管财政,你还得找一找白副市长。”
劳动局长前脚走了,何铁夫后脚就赶到宾馆,将正在接待外商的白日升叫出来,把劳动局要钱的事和国务院的规定给他说了,要他不能破这个例,否则得罪关书记和劳动局事小,被上面查办,甚至进班房,那就惨了。白日升当然是知道政策的,拿着报告跟关书记一解释,关书记也无话可说。只是关书记心里不太高兴,自己堂堂市委书记,可谓临资第一人,而他直接签给财政局的报告却不管用,还得由常务副市长白日升说了算,这像什么话?所以第三天召开常委扩大会议时,关书记见了何铁夫,便有些不冷不热,说:“何局长你的原则性还蛮强的嘛。”
何铁夫知道他已经得罪了关书记,但一时又解释不清,只得装聋卖痴地傻笑。今天何铁夫自然懒得去劳动局凑热闹,就让办公室通知社保科,让他们派人到劳动大厦基地去。
没过两分钟,这第三个电话又进来了。何铁夫想不理睬,又不知是何方高人打来的,稍作迟疑,还是把话筒拿在了手上。这回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中音。这可不像刚才的电话,带着请求的口气,这回的男中音慢条斯理的,不称何铁夫的职务,还省了他的姓。男中音说:“铁夫吗?今天上午有没有空?”
何铁夫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角色,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又不好冒昧地问对方,只得把话筒紧紧捏住,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像是故意做给对方看似的。对方也意识到何铁夫并没听出自己来,就开玩笑道:“铁夫呀,看来你跟组织上还有一定的距离,我在电话里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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