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滇、黔两军,联络北伐,黔军司令官戴戡,由遵义直趋重庆,驻师松坎,并遣第一团长王文华,第三团长吴哕鸾,分攻湘境,牵制袁军。滇军总司令蔡锷,自威宁通道毕节,直达永宁。永宁为川南要塞,系四川第二师长刘存厚驻守地,刘原驻泸州,四川将军陈宦,闻刘有暗通滇军消息,特调驻永宁,至滇军一到,刘果弃了永宁,退至纳溪;途次接蔡锷来书,劝他即日起义,一同讨袁,他遂自称护国军四川总司令,通电各省,声明独立情状,略云:
袁氏不遵约章,悖戾民彝,昔当鼎革之时,即欲拥兵肆逞,同人本天下为公,乃概付以治权,冀其出精白不贰之忱,宏兹国脉。何图掌国以来,言夫内政,则征敛如此,言夫外交,则败辱如彼。任官吏辄引其所昵,选总统竟临之以兵;甚至立法权揽为己有,暗杀案实主其谋,妨功害能,殄民败国,综其暴戾,罄竹难书。同人惧摇国本,犹复沈吟不发,冀补救于将来,乃彼独夫天夺其魄,恣乱日厉,竟敢假民意以推翻共和,挥党徒而谋兴帝制。蝇营狗苟,上下若狂,劝进之电,出于宫闱,选举之场,设于军府,势威利诱,无丑不陈,中外腾讥,群情愤激,卒召强邻之干涉,将陷民命于沦胥。凡有血气之伦,莫不仰天兴叹,滇黔首义,一檄遥传,薄海同钦,景从恐后。存厚不敏,外审大势,内问良知,痛此危亡,中心欲裂。爰整其旅,环甲出征,联合滇黔,挥旗北伐,誓拟盟成白马,重整五色之旗,行看痛饮黄龙,一扫群凶之焰。公等或为望重当时之俊彦,或系首造民宪之元勋,同领师干,身关治乱。岂于此日,遂负初心,宁以爵赏之羁,尽入奸雄之彀?呜呼!挥戈讨逆,事不同于阋墙,拨乱扶危,义实系乎救国。倘袁氏能及时徒窜,还我共和,则本府当卷此旌旗,不为已甚,皇天后土,实式凭之。
是时防沪司令冯玉祥,正进援叙州,沪城空虚,刘存厚遂乘隙攻泸,会玉祥自叙州败还,竟率师截击,玉祥遁去,部兵多半投降。适值蔡锷部下,第二梯团支队长董鸿勋,亦率队到来,两军会合,并力攻沪,一夕即下,于是川南一带,也入护国军范围了。这是陈宦速变之力。
袁世凯本拟于阴历元旦,即阳历二月三日。或阴历正月初四日,实行登极,阴历正月初三日立春,当时有大地回春,万象更新之义,故诹吉于初四日。偏是西南警报,络绎传来,又害得踌躇莫决,暗地愁烦,每日除阅视公文外,就与几位候补妃嫔,围坐宫中,小饮解闷。各位美人儿,还道他从容寻乐,定由诸事顺手,可以指日登极,所有候补妃嫔的资格,当然好正式册封,不过同辈中共有十数人,将来沐封时,总不免有一二三等阶级,阶级一定,反致高下悬殊,令人不平,因此大家一喜一忧,各自盼望荣封,免落人后,洪、周二姨,愈加着急。无非恃宠。某夕,洪姨见老袁微醉,含着三分喜色,便乘间进言道:“陛下封赏群僚,凡各省将军巡按使,沐有五等勋爵,首列公侯,次为子男,如妾等入侍巾栉,亦已有年,独未得仰邀封典,徒令向隅。古人说的帝泽如春,还求陛下矜察!”老袁笑道:“各省将军巡按使,统是外人,不得不先行加封,免他怨望,你等是一家人,何必这般性急,待我登极后,册封未迟。”周姨向袁一笑道:“陛下此言,总不免厚外薄内呢。”一唱一和,总是二人起头。老袁也笑道:“你等要我加封,何妨自拟封号。”周姨道:“册封妃嫔,系何等大事,我等妇人女子,怎能自拟封号?就使拟议起来,得蒙陛下恩准,也不啻自封一般。试问各省将军巡按使,所有公侯伯子男荣典,还是陛下所定,还是他自行拟就,奏请陛下照封呢?若是他拟就请封,便似汉朝的韩信,请封假齐王的故事了,恐陛下未必照准,他亦未敢如此。所以妾等想沐荣封,总须陛下颁赐名位,方为正当办法。”老袁又笑道:“女苏秦又引经据典,前来辩论了。”女苏秦三字,回应前回。周姨答道:“妾据理辩论,并非为个人争此虚荣,实为全体姊妹行正名定分哩。陛下果怜妾等相随多年,俯如所请,姊妹们都尽沐隆恩,怎止妾一人被泽呢?”假公济私,娓娓动听。老袁道:“要我加封,却也不难,但须有两种分别。”周姨问两种分别的理由,老袁捻着微髭道:“有生子与不生子的分别,如已生子,应照母以子贵的古例,加封为妃,若未曾生子,只好封作贵人罢了。”周姨听到此语,忽然变色,蛾眉渐蹙,蝤领低垂,一双俏眼中,几乎要流出泪珠儿来。洪姨瞧着,已料她未曾生子,所以变喜为愁,现出许多委屈的样子,当即代作调人道:“方今时代,与往古不同,陛下亦须变通办理。妾意封妃问题,应以随侍陛下的年数为定,年份较浅,名位或稍示等差,生子不生子,似不必拘泥呢。”语至此,忽有两人起座道:“妾等入府,不过两三年,但床上的呱呱小儿何莫非陛下一块肉?若使如洪姨太的议论,似于理上说不过去,还请陛下三思!”皇帝尚未曾做得,床头人已争论不休。洪姨视之,乃是十四、十五两姨,十五姨本是洪姨侄女,见第六十回。她竟也来争宠,不禁恼动洪姨,竟呼她小名道:“翠媛,你好休了!你得随侍陛下,还亏我一人作成,今日幸蒙上宠,便想将我抹煞,与我争论起来,就是你的血块儿,哼哼,我也不必明说了。”翠媛此时也变羞成怒,反唇相讥道:“谁不知你是红姨太,不过你侍陛下,我也侍陛下,没有甚么红白的分别。你得封妃,难道我不得封妃吗?并且我的儿子,不是陛下生的,是哪个生的?”前时原是姑侄,此时已是平等,应该大家同封。香姨即十四姨。亦从旁插嘴道:“俗语说得好,有福同享,洪姨也乐得大度,何必损人利己哩。”洪姨闻言,竟将嘴唇皮一抿,向她冷笑道:“你今日尚得在此侍宴,总算是我的大度,否则连宫门外面,也轮你不着站立了。”又是一段隐语。老袁听双方争执,越说越不成话儿,急忙出言拦阻道:“你等休得相争,我自有处置,一经登极,便当正式册封,不致无端分级,你等且放心罢!”大家方才无言,仍旧团坐陪宴。
看官!你道十四、十五两姨,究竟有何秘史,令洪姨作为话柄呢?相传香姨自婢女当选,平日侍奉老袁,曲尽殷勤,但老夫少妇,感及枯扬,总不免惹人议论。香姨又起居未谨,尝与某卫士攀谈,事经洪姨察悉,密禀老袁,老袁疑信参半,托词戒备深宫,饬侍卫夤夜巡查。不到数日,果见某卫士蛰伏宫外,立刻鸣枪,将他击仆,捆缚起来,一面禀报老袁。老袁说是匪党唆使,即命枪毙,并拟斥逐香姨,洪姨又代她缓颊,阿香才得保全,未几即生一子,得宠如故。至若翠媛入侍,也由洪姨介绍,洪姨本欲增一心腹,厚己势力,不防翠媛暗怀妒意,竟与乃姑夺宠,那洪姨懊恨不及,竟想得一策,嘱使婢仆捏造蜚言,只说翠媛诱通皇嗣,将有聚麀的嫌疑。这话传入袁耳,遂诫诸子不许擅入,并且密诘翠媛,翠媛自誓无他。后来翠媛生子,状类老袁,老袁才得放心。洪姨媒孽侄女,犹且如此,安知香姨之事,不由洪姨撮弄。然老袁纳妾甚多,恐亦难免作元绪公。这是洪宪宫闱中的轶闻,小子有闻必录,所以叙入略迹,证明洪姨的话柄。究竟是实是虚,小子不敢臆断,且俟他日有暇,往问白头老宫人便了,话体叙烦。
且说忆秦楼周氏,自伤无嗣,始终郁郁不乐。老袁见她玉容惨淡,泪眼模糊,转不禁怜惜起来,撤宴以后,即携住她的玉手,同赴寝室。袁氏平日,向有几口烟癖。每吃烟时,必至洪、周两姨房中,领略那福寿膏滋味。周姨既随老袁入房,当然取出烟具,给他过瘾,老袁一面吃烟,一面向周姨道:“你也太多心了,我未曾正式册封,不过预先拟议,姑作此论,他日实行,自当妥行定夺,断不使你受屈的。”周姨凄然道:“妾已想定主意,情愿滕妾终身,无论什么妃嫔,什么贵人,妾一概不敢领赐了。”妒意如绘。说着时,眼波儿又红了一圈。老袁忙劝慰道:“你的福命很佳,忆自我得你后不久即出山任事,被选总统,可见你命实旺夫,安知日后不生贵子?常言道:‘后来居上’,似你的福命,恐不止一妃嫔呢。”向爱妾拍马,总算善处宫闱。周姨瞅了老袁一眼。佯作笑容道:“这是妾平日梦中,也未敢妄想哩。今日陛下登基,乞封为妃,尚不可得,他日上有皇后,下有储君,恐不免去作人彘,还有甚么侥幸?”说到此句,喉中又哽噎起来,几乎说不成词。老袁道:“你休担忧,我总不许人欺你,就是我册封诸姨,也不使你居人下;想你到此间,执掌内部书札,勤劳得很,即就此劳绩论来,也理应晋封,倘得天赐麟儿,那更是可庆可贺了。”周姨闻此,仍默不一言。老袁已吸毕福寿膏,自觉精神骤增,脑力充足,拈着须想了一会,便语周姨道:“你且去磨墨展毫,待我手定几条内规,传与后人,你等便好安心了。”周姨奉命照行,当请老袁入座,递过纸笔。老袁即信手疾书,但见上面写着,“内训大纲”四大字,继即另行分条,逐项写下云:
第一条母后不得佐治嗣帝,垂帘听政。
第二条生前严禁册立储贰,且废除立嫡立长成例,但择诸皇子中有才德者,使承大统。如欲传某子,先书某名,藏诸金匮石室中,封固严密,俟其升遐后,由顾命大臣于太庙中,当众启视。
第三条诸皇子不得封王,更不许参预政治,第厚给财赀,俾享毕生安闲之福。
第四条椒房之亲,不得位列要津。
老袁写罢,便掷笔向周姨道:“你瞧!有这规条,皇后皇太子,都无从欺负你们,你能产下麟儿,果使福慧双全,那时凭我手中,写就名字,岂不是就好传位,你不是好做皇太后么?”你既痴心,还要代周姨妄想,真是一片邯郸梦境。周姨才转悲为喜,吐出娇媚的声音道:“这还须效华封三祝,颂祷陛下,多福多寿多男子,贱妾方得叨恩哩。”不脱经史。老袁听了,也不觉兴会神来,随即拥着一枝解语花,同入罗帏,演一套龙凤呈祥的好戏;等到兴阑意倦,俱栩栩入睡乡中,去做皇帝梦皇后梦去了。翌日,老袁起床,取了手订的内训大纲,出示大公子克定。克定看到第二条,大为拂意,即欲出言反对。老袁先已窥着,便嘱道:“这种条规,为后世子孙计,并非专指汝等言,我胸中自有成竹,你不必多疑。”对妾对子,总不脱一欺字。克定方才无语,怏怏自去。老袁也往政事堂,与国务卿等商议朝事,且不必说。
惟周姨暗地心欢,满望登极届期,皇妃的位置,总是拿稳,且享了几年快乐,再图后福。好容易盼到阴历过年,仍未得登极消息,越宿为阴历元旦,不过照例筵宴,又到了初四日,依旧寂静过去,她又禁不住烦恼起来。黄昏岑寂,坐对孤灯,正在百感交乘的时候,忽有一人牵动珠帷,翩然直入,仔细一瞧,乃是女官长安静生,当下欠身邀坐,安恭谨从命,两下里谈述琐事,甚觉投机。彼此胸中,俱含有几个文字,自然格外投契。继且各叙近怀,周姨未免叹息。安女士忽问道:“妃子爱观新剧否?”周姨道:“这是我生平第一嗜好,从前看过谭鑫培、梅兰芳等戏剧,犹觉印入脑中,至今未忘,端的是好戏哩。”安女士道:“明日前门外同乐园中,敦请梅兰芳登台,演《黛玉葬花》新剧,妃子何不往观,借遣愁闷?”周姨摇首道:“恐怕不便。”安女士道:“妃子深居简出,外人本来罕见,若改装往观,谁识芳颜?宫内也无人敢说。明日下午,臣妾愿随妃子一行,可好么?”未免逢恶。周姨笑道:“这也是暗渡陈仓的好计,我就与你同去。”安女士随即告别。
次日午餐毕,安女士即入会周姨,替她改装,扮做女官模样,潜导出宫。侍卫等见是女官,也不去查问,由她自去。两人乘舆偕行,转瞬间即至同乐园,园中已经开演,看客甚众,几乎无处容足,安女士入与园主商量,贳一包厢,园主与安女士,本有一点认识,且知她为女官长,不得不殷勤款待,遂与他客熟商,并让一特别包厢,导引入内,才有坐地。看了好几出,方见梅伶发场,一种神采,射将过来,几与忆秦楼斗艳。既而曼声度曲,袅袅动人,没一句不中调,没一字不合拍,惹得周姨目注神驰,低声喝彩。一时上下座客,也连声叫好,哄动全园。周姨密语安女士道:“梅伶色艺,与年俱增,较前日又有进步,我当出资重赏。”安女士不便旁阻,只好赞成,遂替周姨召过按目,由周姨取出纸币,约有数百元,慨然给付,令赏梅伶。老袁筹款维艰,反令爱妾好行其德,真是百姓晦气,梅伶交运。梅伶演戏既毕,亟趋前叩谢,座客皆为瞩目,互相私议道:“偌大女官,能有这般阔绰?莫非新华宫中,纯是金银么?”忽有一人遥视良久,才掉头语座客道:“这是袁皇帝的宠妃,怪不得有此挥霍。”座客听到此语,益觉惊异,并问他如何相识?那人便道:“我曾于万牲园中,一睹芳姿,友人告我是袁氏宠姬,所以认识。此次改装女官,想是掩人耳目呢。”座客再问那人姓名?那人不肯吐实,只说是在部中当差。也恐多言贾祸。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是园主与各伶人,也都闻知,共至周姨前长跽叩安。周姨知瞧破行踪,忙即摇手麾去,一面挈安女士衣袖,抢步出园,仍坐原舆回宫。耗去了数百元,还要累得惊慌,真是何苦?为此一事,都下传作新闻,各报章相率登载,连御用报亦采入新闻栏。老袁瞧着报语,大致说是新华宫宠妃,与女官长偕行观剧,竟不由的动起愤来,立召安女士入问。正是:
博得皇妃偿意愿,哪堪天子动猜凝。
未知安女士如何答复,下回再行说明。
当滇、黔起义以后,四川护军使刘存厚,亦起而响应,正战鼓鞺鞈之时,忽插入宫中数段轶闻,欲急反缓,好似锣鼓声中,接入金樽檀板,令人不可捉摸,此为用笔变换处,亦为叙事拗折处。若以实事论,则全回以洪、周二姨为主,而注重者尤为周姨,洪最狡黠,而周姨又济之以才,几玩老袁于股掌之上。老袁亦幸而不得为帝耳,若使为帝,宫闱中不知惹出若干衅隙,袁氏且覆宗矣。先圣谓女子小人为难养,诚哉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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