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牧野道:“不知道,我多时不照镜子了。”几家田里的农夫们齐齐笑开了。
喝足了水,大家各自回田劳作,忽然一个农夫手搭眉上,眺望道:“那边是谁来了?”
孙牧野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平原尽头一匹白马飞奔而来,隔得再远,孙牧野也认得马背上的人。蝉衣与他冷战一月有余,互不通气,忽然急匆匆找到这里来,他心知有事发生,立时丢下菘籽,跑过农田,向蝉衣迎过去。
白马认出来人是孙牧野,远远长嘶,逐渐放慢了蹄。离孙牧野还有一丈远,蝉衣等不及白马驻足,翻身下马,马却还在往前走,于是蝉衣险些跌倒,孙牧野要扶稳她,她又把孙牧野的手臂拦开,后退了一步。孙牧野问:“你怎么了?”
蝉衣道:“星官儿被御宪台抓走了。”
孙牧野问:“御宪台?”
蝉衣道:“是,御宪台给星官儿下了迷药,把它带去了沧山。”
孙牧野瞬间黑下脸,蝉衣道:“你快去救它!”
3
这是御宪台第一次对付一只猛兽,因为估错了用药的多寡,星官儿迷得不深,还在上山的路上就醒来了。它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被一个精铁打造的笼子困住了,透过铁栅向外看,孙牧野不在,蝉衣也不在,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全是不怀好意的陌生面孔,它顿生急怒,咆哮之声响彻满山,吓得马儿乱蹄快奔。星官儿用身体去撞笼子,笼子在车上摇摇欲坠,一个法吏连忙跳上车,用铁链把笼子和车锁紧了。走到直辨堂内,八个法吏用四支铁棍穿过笼子,大喝一声,架了起来,抬进正堂之中。
薛让正坐在椅子上,笼着双手,闭目沉思,听见众法吏进来了,一睁眼,便见五尺宽、八尺长的铁笼里,拘着一只愤怒的大虎。
在场众人从未见过活虎,薛让也是,众目睽睽围观星官儿和铁笼拼斗,只见它拼命用身体撞,用头顶,用牙咬,虽然破不开虎尾粗的铁栅栏,那重实的声音却撞得众人心惊肉跳,只觉它随时会破笼而出一般,几个胆小的法吏都悄悄后退了几步——虎虽锢在笼中,终究有百兽之王的气势。
陈阜东问薛让:“台令,要不要再给它一箭?”
薛让先前懒洋洋地犯困,此刻却双目聚神,道:“先看看这畜生有多大的能耐。”
星官儿在笼中狠狠地回盯薛让,它似乎知道被众人簇拥的这人便是祸首,它微微低伏身子,暗暗蓄了力,然后忽地跃起,试图直扑半丈远的薛让,可跃起的一瞬间,它的背重重地撞到笼顶,痛得它哀吼一声,落在笼底,它不甘心,又用爪子去刨,把头使劲往外挤,可怎么也斗不过这铁笼子,如此折腾了半晌,星官儿终于力衰气竭,咆哮变成呜咽,喘息着,卧倒了。
薛让惊异地注视了星官儿的一举一动,忍不住咋咋舌,回椅子上坐了,道:“再给它一箭。”
持袖箭的法吏再次拿出一支短箭,装上弦,走近铁笼。星官儿知道他们又要来伤害自己,它忍痛站起来,在一方窄窄的笼子里往后缩,要躲,可哪里躲得开,法吏蹲在离铁笼两尺远的地方,将箭射进了星官儿的肚子。
星官儿没有觉得痛,只是觉得头昏沉沉的,眼前那些可怖的人影,好像从十个化成百个,百个化成千个,最后化成黑乎乎一片。它的眼睛闭上了。
薛让又等了半晌,确认星官儿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才拾起桌上一副铁手套慢慢戴上,又接过陈阜东递来的铁钳。向星官儿走去。一个法吏拿出钥匙,正要扭开铁笼上的锁,忽然一个法官匆匆入门,道:“台令,孙牧野从山路上来了!”
薛让问:“这么快?”把手套取下来,和铁钳一起掷在桌上,道,“吩咐直辨堂上下,武装戒备。”
薛让和军人也打过许多次交道。每每有武将犯事,捕上沧山,士兵必来御宪台闹,或者打砸,或者放火。军人最是粗鲁,摆事实不听,讲道理不懂,远不如对付文人那样简单,着实令薛让头疼,这次得罪的是孙牧野,涅火军的统帅,也不知带了多少兵马来砸场,薛让不能不小心应对,向堂中法吏道:“佩好剑,穿好甲,随我出迎孙将军。”
法吏们都知道涅火军从来气焰了得,都火速去全副武装了,才随薛让往直辨堂外去,一出大门,众人又愣住了。
布衣纶巾的孙牧野独自站在直辨堂前,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御宪台诸人。
薛让反而觉得自己先输了一局,他挥挥手,叫法吏们都退了,小揖道:“孙将军枉驾御宪台,薛让未能远迎,恕罪。”
孙牧野不答,旁若无人地从薛让身边掠过,进了直辨堂。薛让只好收敛并不真诚的笑容,跟了进去。
孙牧野见到了笼中昏迷不醒的星官儿,他蹲下身,把手伸进笼中去探星官儿的呼吸,薛让在后面道:“它只是昏睡,半个时辰即可醒转。”
孙牧野的手在星官儿身上摸寻,寻到了插在虎肚上的袖箭,他把箭拔出来,看了看,直身问:“谁干的?”
薛让身边一个年轻法吏道:“孙将军,是我射的箭。”
孙牧野一听便出手了,众人只见他身影急动,还来不及反应,孙牧野已将袖箭朝那法吏扎去,眼见箭尖要入肩,薛让伸手一挡,孙牧野收势不及,箭尖深深扎入了薛让的掌心。
薛让泰然收回手,从怀中取一枚药吞了,再将袖箭拔出来,血霎时染红了整只左手。法吏们被激怒了,齐齐怒喝着,抽刀向孙牧野挥来,孙牧野迎着最近的法吏,只侧身一闪,单手一劈,便将法吏的刀夺在手里,绕身舞成一堵墙,只听“哐当”两声,几把劈来的刀都被弹飞了,于是众法吏不敢再动,都看向了薛让。
薛让不紧不慢抽出一张手帕包扎左手,道:“在执法堂上,伤执法之人,将军是头一个。国法在上,故意伤人,轻则拘役,重则流放,若将军真刺伤了这位法吏,可怎么下沧山?”
孙牧野冷冷道:“我怎么上山的,就怎么下山,来你拦不了,去你留不住。”
一个法吏愤愤然道:“薛台令,他伤了你,理当拘押。”
薛让道:“既伤的是我,就算了。”
孙牧野道:“说得好像想拘就能拘似的。”
御宪台法吏虽说也会些武艺,但平日对付的都是官僚和百姓,比不得孙牧野在战火中锤炼过,他亲手击杀的敌人数以百计,如今即使孤身陷于御宪台,亦是底气十足,将堂中众人的势头都压了下去。
薛让道:“孙将军,我听说唐之盈请诛薛让之时,是将军决意拦阻,愿战而不愿诛薛让,所以薛让欠将军一个人情。现在将军刺薛让见血,你我可算两清了。”
孙牧野道:“今日星官儿的事,你不向我道个明明白白,你我永远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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