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饮而尽。唐瑜逐席相敬而来,诸公子皆起身还礼。明幽见他越走越近,心跳如慌张的小兔儿一般,默念:“我应该向他道歉吗?我已换了男袍,或许他已认不出我了。若认出来,我就道一声‘刚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若认不出来,我、我只当那件事过去了。”
唐瑜来了席上,与明熙对酒寒暄,末了,他看向明幽,认出是女眷,不便相敬,遂与明熙点头告别,去了邻席,明幽轻舒一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心道:“他果然认不出了。”
待到唐瑜敬酒完毕,众奴也将烤全羊分割装盘,逐席奉上。食案刚撤,管弦之声又起,一阵宫商绰约,一位舞伎踏着乐点,袅袅娜娜走上堂来。
明幽见那舞伎,梳着飘逸的飞天髻,虽以红绫蒙面,亦可见身段妖娆,惹得众人噤声注目。那舞伎行礼毕,从身后抽出两柄长剑来,明熙先笑道:“我以为她要跳飞天舞,没想到竟是舞剑!”明幽转头看唐瑜,见他正与邻席言笑晏晏,不视堂上美人,她又暗自道:“我摔倒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笑话我,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天生就是爱笑的,并不是取笑别人,我又错怪他了。”
琵琶声铮铮耸起,那舞伎婉转起势,分花拂柳,双剑如两抹秋泓,蓄势缓动;顷刻,琵琶声转急,舞伎身形乍如翩翩火凤,掀翻红浪,两道虹华流溢飞转,连阁外盈月也黯然失色;须臾,鼓声昂扬而入,与琵琶声金石相交,剑气便转为雄浑,舞伎化绰约为刚健,满堂纵横,如侠客济世、将军破阵,势不可当,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唐瑜、徐言也被吸引了,止话观望。
鼓声去时,箫声凄然而来,似怨似诉,把那琵琶声缠住了,琵琶的叱咤之气立时化作柔情蜜意,轻轻把箫声应和,两个缠绵厮磨,恰如一对爱恨交织的眷侣一般,引得在座众人心旌摇荡。舞伎的身形随乐转慢,莲步曼妙,舞到了席中来。她先去了明熙之席,右剑轻挥,从明熙双目前一划而过,明熙眼也不眨,反倒直视舞伎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睛,一片调戏之意;舞伎嫣然一笑,几个轻转,舞至唐瑜之席,唐瑜却不看她,只往爵中斟酒,舞伎左手挽了一个剑花,往唐瑜胸间点来,唐瑜侧身一躲,剑尖擦身而过,舞伎又一笑,转过席去,唐瑜心道:“这剑气倒凌厉。”
舞伎渐渐到了谢柏轩的席前。谢柏轩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之子,此刻已有十分的醉意,只低头摆弄盘里的瓜果,似乎在犹豫吃哪一颗。那舞伎双剑齐动,迅速切向谢柏轩的脖颈,其势其力,竟似为夺命而来,破空之声甚急,谢柏轩大惊,忙往后仰,舞伎双剑直追下去。
谢柏轩的左席是骁禁卫袁青岳,他在卫鸯身边侍卫多年,何其警觉,立时抽出腰间短刀掷过去,刀剑相撞,震得那舞伎虎口一麻,右剑落地;右席的崔如祯同时急跃而起,踢落了左剑。谢柏轩酒也醒了,翻身起来,将那舞伎踢倒在大堂之中,左足踏上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来行刺我!”
举座皆惊,乐声戛然而止。谢柏轩扯下舞伎的面纱,问:“你是谁!”
那舞伎不答,谢柏轩的足尖踩住她的咽喉,又反手一耳光扇下去,道:“说!”
舞伎换了一张怨恨的面容,道:“红萝!你记得红萝吗!”
谢柏轩一听此名,面色一紧,舞伎道:“你不记得了?时隔五年,你又添了三个侍妾,哪里还记得她?”
谢柏轩冷脸道:“果真不记得了。”
舞伎道:“五年前的中秋,也在这天问楼,红萝一曲长袖舞艳惊四座,这你总该记得?”
谢柏轩不答。
舞伎道:“你骗她家中无妻,买了一座外宅给她住,只说三年孝满过后娶她进门。我妹妹痴心赤诚,竟信了你的话,一心等着与你厮守终身。不到三个月,你夫人率家奴打上门,方知你早是妻妾成群,外宅无数!”
谢柏轩一叠声叫:“家奴呢!都死光了不成!”几个谢家奴这才噔噔奔上楼来。
舞伎斥道:“谢柏轩!你夫人指使家奴将红萝折磨致死的时候,你在一旁不发一言!事后替你夫人、家奴销证掩饰,红萝惨死,没有一人偿命!这五年,你的心安不安?”
谢柏轩大怒,抽出佩刀直劈而下,崔如祯忙去夺刀,道:“别闹出人命!”刀尖却还是划破了舞伎的脸。
谢柏轩转念一想,不能当着众人行凶,便吩咐家奴:“把她带回府去。”家奴们忙上前,拽着舞伎的发髻往外拖,舞伎犹呼:“席间诸君,你们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结友论交,不嫌腌臜吗?”
唐瑜恰巧站在了谢家奴的去路上,家奴要绕过去,他却伸手轻拦,道:“当先止血。”便吩咐唐家奴,“带她去上药。”唐家奴应了,过来扶那舞伎,谢柏轩似笑非笑道:“唐二郎,我已叫了谢家奴去做。”
唐瑜道:“可巧天问楼相去半里有家药房是唐家的,叫唐家奴带去方便些。”
谢柏轩问:“二郎何故关心伎儿的死活?”
唐瑜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谢柏轩道:“我谢家不缺药也不缺医师,现在家奴带她回去看伤,行不行?”
唐瑜却锁眉道:“柏轩,别再酿大错。”
两个虽然平平静静地说话,众人却都明白,谢柏轩要杀人灭口,唐瑜要保人性命,两不相让,崔如祯道:“谢大,交给唐二郎去做,他不会害你。”
谢柏轩道:“我放了她,她一定还会伺机行刺我,唐二保我一辈子不成?”
唐瑜道:“她有过错,当移送官府,不该动私刑。”
谢柏轩笑向众公子道:“唐二公子的意思,是叫我把伎儿送上沧山,让伎儿把‘谢家夫妻虐杀外宅’的谣言和薛让说一遍!”
唐瑜道:“不必上沧山,把她交给开元府,开元府也会依法处置。”
谢柏轩冷笑道:“那不就是交给你吗?我此刻已信不过你了。”他喝命家奴:“拖下去!看唐二公子拦不拦!”谢家奴大声应了,又来拖人,唐家奴挡在舞伎四周,道:“不许拿人!”
谢柏轩道:“唐瑜,你我非要为一个伎儿翻脸吗?”
唐瑜道:“你若不愿送她见官,我就送她离开大焉,只是不能交给你。”
谢柏轩酒劲发作,道:“你再多管闲事,从此我少了一个朋友!”
相争不下时,袁青岳站出来道:“交给我,行不行?我的为人,你们两个信不信得过?”
唐、袁两家相识几辈,唐瑜心知袁青岳有侠肝义胆,是可信之人,便点头默许,袁青岳问谢柏轩:“你呢?信不信我?”
谢柏轩知道袁青岳是天子亲信,面子了得,也道:“你担保她一不乱说,二不行刺,我就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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