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乾德怒道:“千户这样做,咱们云梯关所,还有大河卫的颜面何在?”
李可诚冷笑道:“现在还讲什么颜面?闵兄大约不知道吧,曹州刘近来有在淮安安下根基的打算,很多地方缙绅豪强,还有杨世礼这样有实力的都派人招揽,我有确切消息,杨世礼只要愿意便会被授给游击将军,或是参将。那杨世达最少也是个千总,加指挥佥事,同知,摇身一变就成了咱们的上司。现在这局面,手握兵马的连皇上也奈何不了,咱们这些人说是武官,我麾下只有十来个家丁,你闵兄的家丁不过数人,你拿什么和杨家兄弟去拼?说句难听话,杨世达带着他麾下青皮过来,咱们也只有束手待擒的份,什么正五品从五品,现在的这世道,皇上都难保自身!”
闵乾德气的面色通红,指着李可诚道:“李千户这话还有一点忠君敬上之心吗?”
李可诚无所谓的道:“闵千户到各百户访一访,看看旗军余丁和家人们有多少忠君爱国,愿意饿着肚皮北上勤王的?再去看看那些山东客兵,看他们是想北上还是想南下?”
准备北上勤王也是两人近期多有争执的事,但事实反是证明李可诚是对的,不光是大河卫毫无动静,淮安卫,徐州卫,海州守御所,还有扬州卫,泰州卫等诸卫都是一样,各卫均是毫无动静。
闵乾德一时气沮,李可诚大感得意,连连冷笑几声,这才接着道:“闵元启年轻气盛,给他点教训也好,先降成小旗,过几年老成稳重些再升上来,他的世职就是百户,谁还能抢了去不成?”
“闵兄?不要不出声,给个话。”
李可诚步步紧逼,闵乾德总不好告诉他,闵元启昨晚在自己的支持下已经去和杨世达一伙去厮拼了?事实上闵乾德已经相当后悔了,这个老人胸膛起伏,一种悔之莫及的情绪令他身形颤抖,头也一阵阵的晕……如果闵乾德在昨天就知道杨世礼要受曹州刘的招抚,那么他无论如何不会派儿子送铠甲过去,甚至他会亲自到第三百户,当面劝阻闵元启,哪怕是降职,赔银子,上门道歉,反正要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有实权的客兵参将或游击,不要说他们这些卫所下层武官,就算是指挥使和同知,佥事们,哪个又能惹的起?那些文官大老爷,在此前还不会把一个参将或游击放在眼里,但现在这是什么时势了?曹州刘麾下的那些客兵,到处抢粮抢银,祸害地方,无恶不作,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大老爷们,哪一个敢放一个虚屁?刘泽清是什么人,那是个无恶不作连亲族都不放过的凶徒,谁不知道他指使人刺杀了弹劾他的给事中,给事中是什么人?是本朝以小制大的标榜官职,在国事上给事中的言权比地方的总督巡抚还要大的多,松锦之战那样关系到国运的大战,兵科给事中就挥了巨大的作用,当然是反作用,一直逼迫洪承畴冒险前行决战的便是当时的兵科给事中某人,而刘泽清就敢悍然刺杀,事后还屁事没有,这样的强势总兵岂是他们这些卫所武官惹的起的?
看到闵乾德沉默不语,李可诚更加得意,将手一伸,拍着桌子道:“闵兄,今天你答应不答应,我都要按着这章程来办,若是你闵家人不服,尽管自己去找杨世达麻烦,我们云梯关所,和你们闵家撇清了两不相干便是!”
掌印千户和佥书千户向来不和,但闹到拍桌子也是头一回,另外一位副千户,还有两个来千户所办事的百户,一个赵世禄,一个李国鼎,还有几个千户衙门的吏员,众人听到动静俱是赶到公厅之外,听清楚原由之后,各人面面相觑,虽是感觉不妥,却也是不敢上前相劝。
赵世禄向来跟着李可诚,此时便对众人道:“闵元启着实不对,没事去招惹杨世达和关二做什么?这两货是好人?关二杀人放火绑票撕票什么事没做过,不要说咱们,那些缙绅大户哪家又没事敢惹他?”
李国鼎摇头一叹,虽是想替闵元启说上两句,却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海边煎盐的事不少人都知道,很多人派人去打探消息,赵世禄就是其中一个,其实这人若大大方方自己去瞧,闵元启倒不好拦他,这人却是鬼鬼祟祟派部属去窥探打听,结果被韩森带着人直接撵开去,连边也没沾着。赵世禄不认自己不是,反说闵元启小气,这时候逮着机会自然是落井下石。
李国鼎自家也是有些埋怨闵元启,这后生是个有本事的,从练兵和修筑盐池就看的出来,有心机有本事,也能做出事来,虽然盐池还没有出盐,好歹大方向是不错的……当年徐学士要改煎为晒,海边的寻常军户不知道,李国鼎如何不晓得?
大方向不走错,出成果就是迟早的事,这后生啥事就不能忍一下,非得和杨世达这种二杆子闹起来?这些泼皮无赖最重脸面,在水关丢的脸面不小,闵元启要不是有百户身份护着,不死也得脱层皮,就算这样,杨世达一伙用眼下的这些手段来逼迫整个云梯关所,李可诚原本就是个没担当的,况且李家和闵家一直在别苗头,李可诚怎么可能为闵元启出头?
看来看去,闵元启这个试百户官职看来是真的保不住了……
就在这当口,一个攒典红头涨脸的走到门前,眼前的人都各怀心思,李可诚还在拍桌打板的非要闵乾德“说一句话”,人们都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卫所小吏的动作,更加不会注意到他的表情。
这个攒典往前挤了挤,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躬身叉手道:“千户大人,各位大人,小人有下情上禀。”
“什么事?”李可诚斜着眼骂道:“一点眼力也没有吗,没看到我和闵千户在说正事?”
“是小人不对……”攒典呵着腰,还是接着道:“是昨天半夜时灌南县那边出了大事,一大早淮安府和灌南县都出了牌票,叫各地严防死守小心贼盗……咱们这边也接到了,不是从河上来,是以快马传递!”
现在过了午时不久,也就是下午三四钟点的光景,从昨夜出事到早上出票,事情自然是不小,不过地方的贼盗案子向来不和卫所相关,最多是卫所协同,就算卫所旗军参与其中犯案也不归地方上管,在淮安府城的卫镇抚司,还有都司一级的断事司都是管理内部旗军不法情事,若旗军逃亡多次,或为贼盗,或杀戮百姓或有违军法,百户一级的武官就有权力处死旗军。但很少有百户会这么做,甚至千户都不会动用这个权力,一般都是交给卫所的镇抚司去处理,普通的武官早就不使刑杀之刑,更不会对地方的治乱匪盗案子上心,虽然从名义上来说,卫所军人驻守就有防御外敌,辑拿匪盗的职掌。
“这事关我们何事?”李可诚道:“有匪盗案子向来是三班衙役和地方缙绅的事,就算要剿贼也是请营兵,你他娘的是不是响午嗑多了黄汤,没事来找骂?”
攒典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高大俊秀,面容白皙,这些吏职都是世袭,上辈人当攒典,下辈子还是个小吏。卫所的吏职可不能和县衙州府的经制吏相比,那些吏职能确保祖祖辈辈吃香的喝辣的,这些卫所军吏却是世代贫寒,只不过能将就着温饱,如果上官喜欢,能给点有油水的差事,要是不喜欢,就什么好处也捞不着,只能凭着每月四斗粮过活。这粮多半还不会足,或是重量不足,或是掺点砂砾石子,或是干脆把霉变的坏粮掺在好粮食里,想要温饱还得想办法做些职份外的杂事……眼前这小吏穿着浆洗的白的蓝色圆领吏袍,头顶是戴着翅膀上折的软脚幞头,这是吏员的吏巾。这小吏家里向来是和闵家亲近,所以李可诚没事就找由头刁难,此时此刻这小吏冒着挨骂甚至鞭打的风险,当然是因为他带来的消息太过于重要了……
“是水关出了事。”攒典一字一顿的道:“昨夜格里有人夜袭了水关,四周的人都听到了厮杀喝骂声,没有人敢过去看。后来大火烧起来,烧了半夜,天不亮时四周的人驾小船过去看,整个水关都烧成了白地,四周十来里地都能闻着焦尸味道……出了这样大案子,灌南县不敢怠慢,知县亲自坐轿带衙役仵作来看,然后急着禀淮安府,府里一听说也不敢怠慢,先派推官带衙差来查,午前便在水关附近出票,严令沿河诸里坊小心提防盗贼再生事,也令沿河卫所百户小心戒备,若遇贼盗可就近辑查拿捕……”
攒典说着便是将推官出的票递过去,然后仰着脸退了下来。
李可诚早就瞪大了眼,几次下意识的想打断这攒典的话,但他已经吓的浑身冰冷,甚至身体在抖,他下意识的呐呐说了几句话,但连自己都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等攒典快退出去的时候,李可诚才稍微回过神来,叫着人道:“诸闻,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牌票都在大人手上,小的怎么敢胡说八道。”
“杨世达和关二都死了吗?”
“据淮安府推官李大人派的人说,河房里全是尸,刀砍斧斫枪刺不一而足,关二的尸体就在门边,辨认出来了,堂房里还有几十具尸,都烧焦了没法辨认,后来把昨夜回家睡的青皮召过来,众人异口同声都说当时杨世达和关二都在河房正堂喝酒。关二死了,杨世达不可能置身事外逃出生天……”
李可诚的脸变的比纸还要白几分,好在眼前有一张椅子,这位千户官跌坐在椅上,半响不得言语。
其实不光是他,副千户和赵世禄,李国鼎等人亦是一脸吃惊,各人都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生这样奇诡又可怖的变化!
李国鼎今天到千户所来,无非就是想来打听一下实信,看看李可诚和闵乾德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李国鼎和王三益的百户相邻,两人交情也着实不差,此前往第三百户看盐池两人都是相约一同前往,王三益出了事,除了自家儿女之外,最挂心的怕就是李国鼎了。
虽说众人俱不大相信杨世达敢悍然杀官,但现在淮安府到各州县都乱的厉害,正常的社会秩序都处于崩坏边缘,客兵扰乱地方,根本不理会治安的事情,若杨世达真的杀了王三益,悲观点看可能真的无人理会,死了也是白死!
谁料风云突变,王三益等人还没有消息,杨世达一伙却是叫人给剿了,这真是从何说起?
众人楞征了一会儿,赵世禄才小声道:“会不会是杨世达一伙惹怒了哪一伙客兵,叫山东兵给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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