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世民来了,掌柜的带着小二亲自出来迎接:“将军要吃点什么?全部免费。”李世民笑了笑:“我今日来是有事要问,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抚军将军要问话,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拒绝,忙点头哈腰与李世民去到一边交谈。
李世民:“今日是哪位伙计去再回首送了饭菜?”掌柜的一边掏出帕子拭汗一边命人将店中小二如数叫过来。
一翻询问之后,今日接待了观音婢的小二强子哆哆嗦嗦站了出来,带着一脸哭相:“启禀将军,是小的去送的,但是小的可没在那饭菜中做手脚啊,小的,小的就是偷吃了一块排骨啊。”掌柜的拭汗动作一顿,眼睛瞬时瞪得有如铜铃般大,也快哭了出来:“草民斗胆向将军问一句:“这,这是出了人命了么?”虎子搔了搔头:“我说你们这些做买卖的,脑袋被油壶灌了么?我们将军何时说过出人命了?”掌柜的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遂没好气的瞪了强子一眼,低声喝道:“少在将军面前丢人,等一会再收拾你。”强子被吓得嘴唇发青,半晌不敢言语,李世民只得遣退众人,单独与他说话,最后强子颤颤巍巍道出了观音婢最后是跟着一个男子走的的事。李世民又问了强子那男子的样貌,经强子那么一描述,他觉得那人好像是李建成,据手下人说,今日李建成与自己不欢而散后便出了军府,至今未归,想必是他甫一离府便来了客再来,想到观音婢与李建成极有可能在一处,李世民这肺便有些火辣辣的胀。
出门后,李世民与虎子沿着客再来门前的路往前走。大约是连年征战的缘故,在沙场上要发号施令,在军队中也要与众人商讨布防,要说的话太多也太累,是以李世民这些年若非战时也越发寡言起来。
虎子是前年被抓壮丁从军的,跟着李世民也有两整个年头,是以并不像旁人那般畏惧李世民,他见李世民不说话,便自言自语:“女大夫真是个好姑娘。”说完也没指望李世民能搭话,本想再继续说下去,不料李世民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你们才认识多久?你便知道她是好姑娘了?”虎子揉了揉鼻子:“俺娘说的,顶骨圆满又眉清目秀的姑娘都差不了的,再说了,女大夫长的也好看,长的好看的都是好姑娘。”李世民扶额:“你看人的标准还真直白。”虎子点头:“俺娘不会骗俺。”说罢瞧了眼路边:“将军,我去问一问大家伙有没有瞧见女大夫。”两人分头沿街询问,最后倒是让两人问到了线索,有一位长年在此处卖茶叶蛋的大娘说,半个时辰前瞧见有两个天仙一样的人去了前面的胡同,而后胡同中驶出了一辆马车往城门去了,再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半个时辰不长也不短,城外路不好走,那伙人驾着马车怕是没有步行快,是以现下去追大约还能追上。
“虎子,你回去等我,若半个时辰我还未归,你便带人往城外去寻我。”虎子有些不放心:“将军,要不俺现下便回去叫人,届时万一遇上什么事,大家还能保护你。”知道虎子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着想,李世民发自内心感激他,他拍了拍虎子的肩膀:“好兄弟,就照我说的做。”李世民出城走了没多远,便见有一辆马车东倒西歪由远处驶来,车外面坐着一男一女,但因离得远,是以瞧不清具体面貌。李世民快步迎了过去,距离渐近,他见女子赶车的动作十分生硬,整个人几乎被甩下马车。他运气,足尖点地,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脚踏上马头,而后身子凌空一转,稳稳坐在那女子身边。
观音婢赶车技术不行,一路还得分神去照顾半路爬出车厢凑热闹的李建成,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一时瞧见李世民竟有些分辨不出人。
李世民接过缰绳,侧头去瞧观音婢,原本是想嘲讽她几句,但却在久别后清清楚楚瞧见她的样貌时,顿觉山河万物都安静了,耳边不再有烈烈风声,虫鸣鸟叫也化为虚无,甚至所有景象都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一个观音婢而已。
观音婢狼狈的抱着马臀,只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这厢正默默祈祷自己可别被甩下马去被乱蹄踩死,惊觉身子向后一倾,她失重,本以为要摔到地上,下意识紧闭上眼,却不成想最后自己却跌入一个温暖且带着熟悉味道的怀抱。
有那么一瞬间,观音婢突然心安了。
马车逐渐平稳起来,观音婢也渐渐安定下来,她静静靠在那个怀抱中并未急着开口,少顷,听李世民略带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非我自己认出你来,你是不是不准备与我相认?”观音婢耳边传来李世民强有力的心跳,她想了想,也伸手回抱住他:“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李世民用下巴磕了一下她的头顶:“你我二人相认还需要什么时机?”观音婢自知理亏,想起自己若非是来为云茶的母亲瞧病,或许永远也不会来这柳城郡,心中不由有些内疚,也便没敢再开口狡辩,大约白熠说得也没错,她当真是一个负心又薄情的人吧。一想到白熠,观音婢记起一直梗在自己喉头的刺,遂挣开李世民的怀抱,坐直了身子定定盯着李世民瞧。
李世民觉得观音婢这视线有些不同寻常,心里不禁发毛:“你这么瞧着我作甚?”观音婢见李建成还躺在一边,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昏迷着,觉得此时不是探讨这些事的时候,便将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只道:“这事一会再与你说好了,现下的头等大事是要将李大哥的伤口处理了。”李世民这才将视线施舍给自家大哥,他见李建成肩头处受了伤,血迹已渗透出来些许,便皱了眉:“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人?”观音婢眨了两下眼:“这些也等日后再说吧。”观音婢直接将两人带回了再回首。云父此时正在前堂焦躁的踱着步子,见人回来了,忙迎了上去,仔细查看:“姑娘你没事吧?”云家老伯为自己带来的感动实在太多,而自己除去麻烦与担心,似乎什么都未回馈于他老人家,观音婢心中过意不去,安抚道:“伯父,我没事,只是我朋友方才在城外受了些伤,我先将他的伤口处理一下。”云父这才望向她身后的兄弟俩,视线在扫到李世民身上时,躲闪了一下,而后瑟缩着身子将路让开,并吩咐小刘去准备热水。
李世民将李建成背到了观音婢的屋中,见观音婢伸手要剥李建成的衣裳,不由蹙眉阻止:“你做什么?”观音婢抬头瞧李世民:“我自然是要给他疗伤。”李世民拦着不让:“疗伤便疗伤,你脱他衣服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随便便去看别的男子的身子?”观音婢本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很神圣的,被李世民这么一打岔,她竟觉得自己有些猥琐,她瞪着李世民:“我这些年瞧病都是这么瞧的,前几日我给白熠瞧病不也是这么瞧的?”李世民闻言,双手攥成拳:“我回去便扒了白熠的皮。”观音婢:“……”李建成伤口的血时不时还会流出一些,若长久如此,李建成今日大约会死在她的床上,观音婢觉得自己欠李世民的太多,也不想朝他发火,只好无奈得瞧着他,开始柔声哄劝:“要不你将他的衣裳脱了,再将这帘子放下,我隔着帘子为他医治总可以了吧?”李世民自然清楚为医者治病救人,向来心无杂念,也不知自己在这无理取闹些什么,或许是气观音婢三年都未给自己来过一封书信,是以心中始终堵着口气,又或是她来了这柳城郡,却没有与他相认,若非今日他出城去寻人,两人正好遇上,说不定等观音婢回了洛阳,自己都再见不到她一面,思及此,他心中十分憋屈,总之李世民就是不想顺着观音婢的意。
观音婢拉了拉李世民的手臂:“李二哥,再这样李大哥可就有生命危险了。”李世民多年来行军打仗,什么样的伤都受过,他瞥了一眼李建成的伤口,不甚在意的撇了撇嘴:“这点伤要是能死人,我都死八百回了。”观音婢不愿从李世民口中听到“死”字,面色一冷:“李世民,你想好再说话。”这是两人相识几载以来,观音婢头一次指名道姓的叫他,虽然声量不大,但李世民还是觉得头皮一麻,他悻悻瞧了眼观音婢,口中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观音婢瞪了他一眼:“那你还不让开?”李世民怕真的惹恼了眼前这位小祖宗,听话的让开了一步,而后道:“那就按方才说的做,我将他衣裳脱了,你隔着帘子为他瞧病吧。”观音婢:“……”在观音婢为李建成处理伤口的时候,李世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观音婢手中动作未停,嘴里也没闲着,她状似不经意般问了句:“白熠还没醒酒么?”李世民点头:“我来时他还在睡着,今日你们说了什么?他怎么喝了那么多酒?”观音婢抬头打量了李世民一眼,见他神态自如,并不像是知道白熠是姑娘的事的样子,一直提着的心便也放下了些许:“大约是心情好吧。我瞧白熠为人不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世民揉了揉脸:“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是我们在突厥打仗时遇上的,那时军中正好也缺人,便将他带上了。”观音婢挑眉:“我瞧你们关系似乎很……不错。”他与白熠的关系自然是不错的。
当年突厥一战,隋军折冲郎将不听手下劝阻一意孤行,中了突厥的埋伏,三千人争先恐后冲进了人家的埋伏圈,被围在孤城之内。城中满目疮痍,被炸得少了半边的房子比比皆是,地上漆黑一片,破败的旌旗之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未寒的尸骨,有老的也有小的,一具具尸体或蜷缩或抱头藏于屋子的角落,使人不忍细瞧。彼时中原四处战乱不断,处处需要镇压,遂军备力量不够,李世民等人接到消息只能再率三千人前去应援,因人数少于对方一半还多,是以只能选择奇袭。
应援军兵分三路,李世民所率一部做为尖刀军,肩负艰巨的开团任务,他拟定好作战计划,决定一到地方便开战,打突厥个措手不及,遂吩咐手下众人路上定要保存体力,是以李世民一部并未急着赶路,三日后到达城外埋伏点时,众位军士仍旧是精神奕奕。
到城外的那日,天降大雨,闪电撕裂天际,雷声厉厉,照亮静静趴在泥泞之中的李世民一部,众位军士宛若勾魂厉鬼,任凭雨水将衣裳打湿仍岿然不动,众人目光坚毅,抱着必死的决心,发誓不抛弃、不放弃,拼死也要将同伴救出。
李世民趴在最前方,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突厥的营寨,他的身后是列祖列宗拼死打下的江山,是无数妻儿高堂日日于寺庙中的期盼,亦是誓死要捍卫家国的生死兄弟。
一架架弩炮静立于倾盆大雨中,静静瞄准尚在沉睡中的突厥,李世民缓缓抬手,弩炮缓缓抬起。
“放!”随着李世民一声令下,无数块巨石砸向突厥的帐篷,耳边一时间哀嚎不断。另两路援军瞧准时机,趁突厥人措手不及时策马而上,众人手中马槊与长刀左挥右刺,眼前不时闪过一阵寒光,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溅了众人一头一脸,而后又被大雨极快冲刷开来。李世民带兵突袭,先前被围困于城中之人见是援军到,便打开城门,与援军里外夹击,经三日三夜的奋战,隋军六千将士几乎无伤亡。
突厥投降,浑身浴血的李世民稳坐马背之上,手持长刀,目光如炬,见突厥跪在自己脚前,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身子晃了晃,登时从马背上栽下。
李世民病了,高烧不退,隋军折冲郎将心中矛盾,一方面感激着李世民支援及时,救了自己一命,不放心将他扔下先走,另一方面又担心夜长梦多,若不及时将突厥叛军关入牢中他们再起事端。
李世民自然是知道折冲郎将的顾虑的,便坚持着要与众人一同赶路,但试了几次后,发现自己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只能放弃挣扎,待在附近的城中养病。折冲郎将特意告诉他,待病好了再归队。白熠便是这时候出现在李世民眼前的,他自告奋勇的留了下来照顾李世民的起居。
白熠话多,李世民话少,两人在一起时通常是白熠说,李世民听。白熠说他是洛阳人,他的父亲家世显赫,妻妾成群,他母亲是这些妻妾中身份最卑微的一个,是以他父亲对她母亲并不好,他母亲时常被其余夫人打骂,消息传到他父亲那,父亲也是充耳不闻,甚至有时撞见了那些人打骂他的母亲还要绕道走,生怕污了他的眼一般,因为母亲总被欺负,连带着他自己也不受欢迎,他的父亲不认他,自己长到十多岁,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他母亲花钱请了个秀才给取的“熠”字,寓意他如天上的星子般,不畏黑暗,熠熠生辉。
白熠还说,他在家里没有一个朋友,连家中的下人都瞧不起他。
白熠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平静,甚至还能扯出抹笑,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这使李世民心中很不舒服。
日子慢慢的过,两个人也慢慢熟悉了起来。在白熠的悉心照料之下,李世民的身子骨很快痊愈,为了不耽误正事,两人于当晚便启程归队,在回去的路上,白熠怕李世民再次着凉,执意将自己身上能脱的衣服全脱给了李世民,自己被冻得嘴唇发青还跌声道无妨,最后却只能偷偷抱着个凉水壶,意欲从上面探取些温度。还有一次,两人于荒山中抄近路,李世民水壶中已没有了水,白熠的水壶中也只剩半壶水,白熠趁李世民未察觉自己没水了之时,调了两人的水壶,将水全都让给了李世民,直到他自己偷着吃雪解渴被李世民发现。
李世民是个别人为他付出一点,他便会觉得极为感动之人,是以自那时起,他便将白熠视为生死之交。
观音婢听罢李世民的话,为李建成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微微有些愣神,白熠身为一介弱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反观自己,这几年对李世民却一直不闻不问,似乎这事怎么想都是自己不对。或许是这些年她被家里人保护的太好,大家伙都疼着她,是以令她养成了自私的毛病,凡事都不大为旁人考虑,若非今日听李世民说出白熠一事,她怕是还认不清自己身上的毛病,若她从现下起改正身上的不足,一切应当还不算晚吧……见观音婢替李建成包扎好了伤口,李世民极为有眼力劲的帮着观音婢收拾药箱。
“近来陛下在涿郡募兵,修辽东古城欲储军粮,想必是想再攻高句丽,是以辽西还算太平,过几日父亲过寿我想回去一趟。”李世民抬头瞧了眼观音婢:“你什么时候回去?”观音婢瞧了床上静静躺着的李建成一眼,朝门口指了指,示意李世民去外面说话。
“今日李大哥约了窦建德于酒楼相见。”观音婢低声向李世民交代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事你事先可曾知道?”李世民寒着张脸:“他离开军府之前与我说过此事,他得知窦建德来柳城之后,想劝其投降,我是不赞同的。”连李世民都知道这事,如此说来,李建成难不成真是善心大发,是去劝窦建德归降的?
观音婢眼下摸不准李建成的心思,也不敢贸然挑拨兄弟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只好含糊道:“唔,日后若有机密,你自己晓得便好。”李世民想必已听出观音婢的话外之音,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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