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自穆崇玉到来之后,除开整肃军纪之外,也让沈青对鹰头寨一众青壮男丁进行了训练,改毫无章法的斗殴为骑射剑法,此时众人听得陈康四一声令下,齐刷刷地搭弓射箭,便见那箭矢如同雨点一般,冷冷砸在贺渊部众的身上。
一时间粮队大惊,整个队伍已彻底失去了纪律,再加上前后距离拉得太长,这两千人马互相传信儿犹不及,逃跑反抗更是毫无章法。
败局仅在片刻之间。
*
这一战,鹰头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贺渊部众斩于马下。对方死伤过半,己方却几乎没有任何伤亡,不但如此,除贺渊等几个官职较高者进行了强烈的抵抗外,残存的押粮士兵,竟没有丝毫反抗意识地全部投降,乖乖束手就擒。
贪生怕死是一方面,恐怕另一重要原因,还在于这趟押粮的行程,根本不为他们所喜。
此外,鹰头寨的收获也颇丰,非但以少胜多,如愿以偿地劫得了这整整一百车粮草,更劫得刀枪财宝千件,都是贺渊军下将士随身携带的,可见其军中奢靡之风甚盛。
然而这战利品中,除了刀剑枪戟留下分发给在此战役中有功的鹰头寨诸人,金银财宝并那一百车粮草,穆崇玉却是一件不留。
他要将之悉数还给百姓,以偿他们徭役赋税之苦,以慰其在战乱之中家破人亡之悲。
沈青环顾了一圈众人脸色,一直跟随着穆崇玉的三百南燕志士自是对穆崇玉的旨意没有丝毫异议,鹰头寨的诸人却都是摆着一副不太好看的脸色,只怕是心有不满。
他犹豫了几番,上前谏言道:“陛……三爷,金银不留也就罢了,这粮草是不是还要留下一些为好?”
穆崇玉摇了摇头,坚定的神情没有一丝改变:“假若我们留下这些粮草,又与搜刮百姓的徐立辉有何差别?还是说,沈将军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自觉与真正抢人钱粮的土匪无异了?”
他尾音轻飘飘的,并不带半点严词厉色,却立即让沈青冒出了一身冷汗。
“末将不敢。”沈青膝盖不由一软,两腿下意识地一颤,就要跪下请罪,却硬生生地在穆崇玉眼神的警示下克制住了,晃晃悠悠地站在原地。
“嘁,我们本来不就是土匪么!”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更对穆崇玉口中的言辞和沈青的大惊小怪感到忿忿。
真不明白这穆崇玉究竟有什么值得那几个人小心事奉的,不就是美色惊人么?那也犯不着跟侍奉皇帝似的啊。此人在心中腹诽。
也是,他们这些小啰啰跟穆崇玉接触不深,忌惮他怕他也只是因为穆崇玉定下的严明军纪,以及他身边那些身手高强、气势慑人的高手们,对于穆崇玉本人则不见得有多么尊敬。
此话立即引起了鹰头寨一众人等的附和和嘀咕,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去劫贫苦百姓是一回事,放着到手的战利品不要,丢给别人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他们被穆崇玉定下的一套军纪刑罚震慑,此时利诱在前,也依旧不能不动心。
穆崇玉将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众人的中间。
“你们都认为,这些粮草应该归自己所得?”他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厅堂内静默了片刻,然后便有人喊道:“没错!我们自己打来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
“自己打来的东西?”穆崇玉不怒反笑,一丝凉凉的笑意慢慢爬上他发白的薄唇:“不错,这些粮草是你们打来的,可若没有种粮之人,诸位又从何处去‘打来’这些粮草?难道诸位想说,那些农民,那些白发苍苍如同诸位父母一般的农民,那些孤苦无依守在家中的农妇,自力更生辛苦耕耘而产的粮食,合该被徐立辉这种魑魅禄蠡搜刮,又合该被诸位这些山中大王打劫而来?就因为诸位能手操强弓,剑斩仇敌,而那些平民百姓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便只能任人宰割?”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穆崇玉冷笑一声,忽而一顿,面色一沉,声调微微一抖,道:“若说有,也只有如同北渝那般穷兵黩武的□□者,才会如此不堪。穆三虽落魄,却也决计不愿和北渝暴君为伍。”
“我相信,诸位理应也同在下一样吧。”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忽而轻柔了几分,停顿半晌,将视线投注到诸人神态之上。
众人一片恻然,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了眉目,有些不甘不愿地噤声不语。
其实穆崇玉所说的道理,他们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晓?奈何眼下自身难保,好好地过日子都难,又哪里有功夫去操心别人?他们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只一点,穆崇玉却是让他们难以反驳,那便是他们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对北渝朝廷恨之入骨的。
若不是当年北渝朝廷的蛮横行径,他们也不至于今日流落成山中土匪。
穆崇玉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下思绪也不禁有些沉重,当日所见的惨烈景象又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缓了缓,才徐徐开口道:“我并非要让诸位学那寺中愚僧,尽去做那些行善积德之事,只是为今身在乱世,愈是泥沙俱下,愈是处境艰难,愈不可失了做人做事之志。今日我若将那一百车粮草留下,我与各位自当可解彼时燃眉之急,然而今时困境可破,那么来日呢?来年呢?见了意外之财便想伸手去取,既与不仁不义之北渝、徐立辉之流者无异,更是自堕其志——难道诸位想一辈子躲在黑云山里做抢人钱财、搜刮民脂的土匪?北渝不仁,逼得各位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徐立辉不仁,逼得百姓钱粮一空,度日艰难。诸位也曾与田间的贫民有一样的遭遇,却非但不与百姓同病相怜,反而助纣为虐,往昔襄助徐立辉之流掠夺民脂,今昔亦想要横刀夺财,可若将来那些百姓也同样被逼的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天下人都被逼得家破人亡,起义梁山,又该当如何?”
“乱世茫茫,烧杀抢掠似乎从未终止,也许诸位早已对世态人心大失所望,再无期待,可若是我们自己首先放下了善恶,放弃了这做人做事之志,胡搅蛮缠,沉醉梦里,又焉能奢望世事之太平,天下之大定?又焉能重温妻女儿童之乐,重享椿萱并茂之恩?事在人为,志起人心。穆三相信,我与各位若不失了这做人做事之志,即便今日犹在困境,度日为艰,又有何惧?”
穆崇玉说这话时,那素来温文谦和的俊美面孔此时竟然坚定若冰霜,又恍惚冷清似寒月,光晖淡淡,让人移不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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