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么多年过去,这里早就不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甚至连路名都换了。
我一路寻上,一级一级的找到了相关的街道、社区单位,有着退伍军人的身份,做这些事还比较顺利。一个年轻的主任接待了我,我报出了杨老前辈的名字,但他却没听说过。那个主任还比较热情,他为我拨打了几个电话,最后问到了杨老前辈的消息。
杨前辈生前还是有那么点儿名气,我被告知,在那动荡的十年,杨妻不堪辱名,不忍批斗,精神奔溃后自杀了。而他的两个子女,交由杨前辈的兄弟抚养,现在已经移民到了国外。至于以前分配的公寓楼,早就在新城的规划中,推倒重建了。
我想了想,最后把手表留给了那位主任。我请求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联系上他的家人,然后将这块手表,送到他们手里。
主任欣然答应了我的要求,他问,您怎么称呼?
我楞了楞,摇头说,就叫退伍军人吧,手表是国家带回来的,是国家没有遗忘他们的证明,我,不过是一个送信人。他们生前没有名与利,死后没有荣与光,但国家不会遗忘。
再后来,我拿着那张黑白相片,继续赶往另一个城市。黑白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地下的大水中,已经被泡发,都快有些辨认不清了。
这可是刘思革那老小子的宝贝家当。
刘思革的具体地址,我不清楚,但以前和他抽烟打屁的时候,他提过了那么一次,我还有印象。照着模糊的印象,我到了那个城市,找到了当地批报烈士的相关部门。事情差不多过去了半年,刘思革牺牲的消息,应该也发下来了。果不其然,辗转于几个机关部门之间,一番查阅之后,我找到了那老小子的名字,也拿到了刘思革的住址。
但那老小子的住址,未免太偏僻了一点。
又是一番疲累的辗转,我乘坐了各种奇怪的交通工具,走了不少山路,终于来到那个村子。村子稳稳坐落在群山之中,就有些像越南的那些村子。几番询问,我找到了刘思革的屋户。屋子不怎么样,甚至有些破烂。
我站在屋子的泥坝上,楞盯着那关着的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恰在这时,一个老人挑着一担农具走了回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刘思革的亲戚。我是说,刘思革如果老了,肯定也长那样子。果然,老人前来与我攀谈,得知他就是刘思革的父亲。
看着他,我似乎明白半年前的刘思革,为何要放走那山民。因为他的老父亲,晃眼一看就跟那山民有些像。
得知我是刘思革的战友,他们热情款待,做了一桌子农菜,留我吃饭。我看到了刘思革的两个兄弟,但刘思革的母亲,早早辞别了人世。饭桌子上的气氛其实很怪,每个人心里都盖着一块不愿揭露的伤疤,但却竭力营造欢快的气氛。
这种怆然与欢喜交杂,我在拜访田荣国家人的时候,也体验过一次。
我说,刘思革很勇敢,他是为了掩护队友的转移,才壮烈牺牲的。如果没有他,得多死不少人。祖国感谢他,战友们也都感谢他。
但,那又怎样呢?人都是自私的,这一饭桌上的人,最想要的,还是刘思革那老小子平安回来,吃上一桌普通的家常便饭。果然,刘思革的老父亲,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掩面下桌。而两个兄弟,则还竭力稳住饭桌上的气氛,不想让我这个“客人”同悲。
那是一顿很酸涩的饭。
刘思革的遗体未能运回来,他们便就在后山立了个衣冠冢。在堂屋,我见到了刘思革的遗照。照片是他入伍时候的照片,我看着那相片上一脸严肃的老小子,鼻子不免又酸,真感觉隔了七八辈子。上次我俩见面,还是在越南,还是在那个子弹乱飞的悬崖。
越南,他的家人,恐怕都想不出那里有多南,那里又有多远。
我想了想,最后没有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拿出来了,他的家人恐怕更会加重伤悲。跑这一趟,也算是了却我心中的一大憾事吧。毕竟,在他光荣之前,我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记忆。
告别了刘思革家人,我便拖着空虚的灵魂与身体,回到了家乡。
其实,战争对一个人的创伤,并不是震耳欲聋的炮火,也不是生离死别的伤悲,更不是触目惊心的断手断脚。创伤在于,你活了下来,日子就得继续过,问题是,你该如何压着那些回忆,那些经历,好好的融入回正常生活中。
我认识许多老兵,就是扛不住那些扭曲的记忆,噩梦缠身,整天酗酒,整天无事,打骂家人,脾气暴戾,不知所终。
复员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经历着一段相当抑郁的时光。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辈子,在我的主观感受中,几乎都献给了军营。而现在复员回了普通人,总感觉格格不入。人这一辈子,在经历一些东西之后,的确会变得不一样。
我也整天在想,邓鸿超,是为什么原因,要尾中反祸,要让任务失败。我想出了原因,也好像没有想出来。
国家的改革一步步在往前走,生活一天天在变好。
之后,我在二哥的建议下,报了学习班,参加了高考。脑袋里整天想东想西,结果自然未能如愿。我没有咬着牙,继续去揽那高梁子。后来,国家的政策一步步明朗,我告别了家乡,去了一个南方的沿海城市发展。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也就没什么再向各位分享的了。后来,在老兵组织的活动中,我那班里的战士,联系上了我这个老班长。他们如得至宝,拉我在酒桌上醉了两天两夜。他们聊起了老山的战况,聊起了以前的军营,也聊起了牺牲的战友。
他们也给我看了一些战场的照片,照片上拉在猫耳洞前的标语格外醒目: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他们问我,班长啊,你临战前被调走了,是不是走的关系?
良酒下肚,五味杂陈。我顶着醉醺醺的脑袋,用几十年的语气训了他们一顿。然后胡乱讲出了那些奇怪的经历。他们不相信,以为是我的酒后胡话。而我,却晕躺在饭桌上,念着黄班长,念着旗娃,念着他们,哭了好久好久。
至于黄班长,至于旗娃,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任何信息。
黄班长,如果他没有被大水冲走,现在肯定一路攀升,官居高位。我经常在想啊,那个年纪轻轻、仕途光明的指导员,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了保证任务顺利,可以毅然决然的牺牲自我,来换取其他队员的安全。
这该是人性的光辉,还是自我意识的胜利呢?总之,我怀念他,我敬仰他,这支铁打的军队,这个曾经处于风雨飘摇、而不摇摇欲坠的共和国,正是因为有黄班长这样的人存在,才能稳稳的屹立在这颗星球之上。
再说说旗娃。其实复员后没多久,我就喝到了他所说的可乐,也见识到了什么大三洋小索尼,更还听到了喧吵的迪斯科。可乐。可乐没他在山洞里说得那么神,喝起来有甜,似乎也有苦,苦甜交杂,就像我忆起那小子一样。
可乐还冲鼻,也像鼻子发酸的那种冲。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火遍了大江南北。年轻人都爱拿它来跳舞,而我每每听到它,总会停足细想,想起那百米之深的地底之中,旗娃不搭调的嚎唱。这首歌代表着一个时代,而在我心目中,它也代表着更为深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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