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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泉河雨季(第2页)

呵呵,这没有什么好看的。另一个人说。

我心里一沉,突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演出,想起了舞台上雨过天晴的明丽风光里,那些踮着脚移动的女兵,朝红旗和彩霞碎步轻轻地依偎过去,再依偎过去……我站在这个故事延伸到舞台以外的一个遥远尽头,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平静如常地回首那如幻天国。万泉河,特别宁静和清冽的水,从五指山腹地的雨季里流来,七滩八湾,时静时喧,两岸很少有村落和人烟,全是一匹匹移动的青山,是茂密的芭蕉叶和棕榈树的迎送,是它们肥肥大大的绿色填埋在水中。你在船头捧起一捧河水,无法打捞沉积了千年的绿色,只有一把阳光的碎粒在十指间滑落,滴破你自己的倒影。

我在海南省a县生活过一年,经常走过城中心红色娘子军沉默的石头塑像,看见塑像下常有两个卖甘蔗的女孩,有时还有几个老人在地上走棋。这里是万泉河下游,从九十年代开始,成为旅游观光业开发的目标。日本的以及中国台湾、香港、海南的开发商在这里升起一座座星级酒店,带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流,也带来了大批浓涂艳抹的女子,给空气中增添一些飘忽身影,一丝丝暧昧和诱惑的香水味。

一般来说,她们在白日里隐匿莫见,到夜里才冒出来,四处招摇,装点夜色。如果临近深夜,她们觉得业务还无着落,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游人的汽车还没有停稳,她们的利爪可能已经伸入了车窗;游人刚进入客房,她们猖狂的敲门或电话可能接踵而至,甚至一头冲进门来赖在床上,怎么也轰不走。她们尖利的怒目,此时总是投向进入男人身边的女人,把漂亮脸蛋当作最大的灾星和仇敌,或当作越界入侵者。她们用外地口音大喊:“哪来的骚货?这样不懂规矩?他娘的把她打出去……”

“解放海南要靠红色娘子军,建设海南要靠黄色娘子军”,这一类戏语到处流行——虽然流莺飞燕在海南以外的地方同样不少,虽然海南女子倒是极少与之为伍——她们再穷也自有不娼不丐的特殊传统。

“扫黄”的运动说来就来。一到这时候,风尘女们作鸟兽散,待风声过去,又偷偷地挎着小皮包聚合起来,在角落里忙着描眉眼抹口红,一堆大陆口音叽叽喳喳,俄罗斯或者越南的女子可能也混迹其中。在她们的出没之处,其实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隐伏在不远处的茶馆里或者大树下,喝茶,抽烟,打牌,睡觉,聊天,打游戏机,看录像带,不时放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他们衣冠楚楚,不是打工者,不是游客,但总是在这里游荡,每天要做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收钱——等着某个女子把赚来的咸钱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点数,由他们拿去吃喝。让人迷惑的是,有些女子居然把这个程序完成得急不可耐,票子还没有在手里捏热,就会气喘吁吁地跑来上缴,兴奋得像要及时入库,然后忙不迭地再投入新的拉客卖身。

我很晚才察觉到这些隐身的小白脸,也无法不为之惊讶。这些吸血鬼居然不承认自己下流,按照他们的说法,别人谋生只需要投入资本或者体力,他们可不一样,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因为他们付出的是感情,准确地说,是爱情。他们脸上挤出一丝坏笑,常常拍着胸脯向你保证,他们是那些风尘女的情人,给她们感情的慰藉和未来的寄托,包括在她们哭泣的时候去擦擦眼泪,在她们病倒的时候去找找游医,在她们被警察抓走以后去缴钱赎人……这桩桩事都容易吗?不容易的。因此他们是见义勇为,舍己利人,因此收入合理,毫不在乎“吃软饭”、“放鸽子”一类恶名,不在乎世人对他们的鄙薄——碰到这样的房东或者邻居,他们缩头缩脑,脸上有讨好巴结的谄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他们从不会真正地自卑,甚至觉得你们这些打工者和生意人算什么东西?哪有他们的一份轻松和潇洒?

他们也许曾让自己的女人生疑,但女子们沦落如此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而一种毫无指望的日子是否过得下去?爱是女人之魂。生活中一个哪怕最卑微的女人,一个对世界万念俱灰的女人,也不能没有爱这个最为脆弱的死穴。即使没有可靠的家,一个虚幻承诺也常常可以成为她们的镇痛毒药。有一天,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赶来,把自己的女人从嫖客怀抱里拉出来,揪住她的头发,狂扇她的耳光,猛踢她的胸脯和屁股,然后把她像只死狗一样拖向归程——这个女人立刻受到了同业姐妹们的羡慕,甚至让她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至于她们自己,当然得现实一点了,既然无缘这种幸福的惨遭暴打,无缘这种光荣的口吐鲜血与遍体鳞伤,那么男人的唬弄也只能让她们弃之不忍。

一位警察告诉我:在这些女人中间,大约七成受到这种荒唐盘剥。这位警察还让我惊讶地得知,一些未能养上“鸽主”的女子,甚至会觉得前途渺茫,至少在同伴面前脸上无光,会急切地寻找与攀比,真是邪门了。她们常常倾其所有,数万元乃至数十万元地甩出去,供养一个几乎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

一个脂粉凌乱的疯女走过来了,又哭又笑的,嘴上有明显的血痕,短裙子被撕破,脚下的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一见黑色小汽车就扑上去,像只彩斑壁虎死死贴在前窗上,对着车里人大喊:“我没有存折我没有存折!”……

没有人知道这只壁虎后面的故事。

也没有人把她领入医院或者领回家门,更没有一支姐妹们组成的军队前来为她复仇——眼看就要天黑了,雨点正在飘落,热带雨季的阵雨总是准时抵达。在一个和平的、世俗的、市场化的逐利时代,革命已经远去,嘹亮的军号声已经没入宁静,没有人愿意多管大街上的闲事,包括为一个下贱的疯女人停下步来——虽然她们承担过各种暧昧的收费和罚款,让某些地方官员享受着财政收入的增加;虽然她们曾经为很多商家争来客源或取悦贵客,提供过金灿灿的大把利润;虽然她们还一次次被文人们津津乐道地写进作品,承受着先锋们欲望的发泄,包括性奴的苦楚已被描写成性解放的狂欢。法国最近一本特别走红的小说,除了痛斥伊斯兰教,就是盛赞泰国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色情业:真是美妙的全球化呵,既能缓解欧美中产阶级的性苦闷,吸收掉这个世界上太多危险和无聊的荷尔蒙,又能给世界上的贫困地区和贫困阶层增加收入,岂不是最符合人性?凭什么要受到伪善者的指责?

一位著名的中国理论家也在立论,一心证明“红灯区”的重要意义:旅馆业、餐饮业、娱乐业、美容业、交通业、服装业、医药业乃至银行业,无不受到这一行业强有力的拉动,而资金由富区流向穷区或者由富人流向穷人,还有哪一个渠道比女人的肉体更高效和更平稳呢?

就在不久前,革命因压抑人性蒙受恶名。某书记对女知青的诱奸,某政委对女演员的逼婚,都是一桩桩触目铁证,使新派人士们悲潮滚滚,把栏杆拍遍,将所有阶级姐妹都牵挂心头,恨不能拔剑出征替天行道。奇怪的是,他们中间的很多人,眼下面对灯红酒绿里的日常强暴却总是心平气和通情达理,对社会上流行的鸨婆哲学也总是及时理解。喜儿不从黄世仁,琼花反抗南霸天,在他们看来甚至纯属不智与多余。他们已经展开理论上大规模的宽容,让诱奸和逼婚合理化。只要把压迫者的鞭子,由权力换成了金钱就行——这只是因为他们过去未曾获取权力,没混成什么书记或者政委。

在他们看来,人性当然是重要的,但与卑贱者无关。

又是十多年过去了。回到内地的一天,一位朋友拉我去看再度上演的《红色娘子军》。这位朋友也曾在海南打拼,办过一个农场,后来被一场台风吓得屁滚尿流。他一出门,几百颗扑面而来的沙粒就射进了他的皮肉,到医院手术台上把一颗颗沙粒从肉洞里夹出来,竟花了血淋淋的整整六个小时。他说海南的雨季太潮湿了,台风实在太可怕了,你在那破地方还混个什么劲儿?

大幕徐徐拉开。惨淡阴森的灯光下,水牢情景浮现,镣铐的金属声哗啦作响,满身鞭痕的女主角缓缓起舞,在聚光灯下用每一个细胞挣扎,用每一个骨节悲诉,向一个她看不见的上空伸出空空双手……在这个舒适的大剧院里,看得出,那是一双没有挨过鞭打的手,纤细,柔软,瘦弱,嫩滑,也许只适合掩口浅笑或月下拈花,或泡在什么品牌洗浴液里。

接下来是四个女奴的中板群舞。年轻演员们个头高挑,技巧娴熟,对肢体应该说有足够的控制,但看上去仍是柔弱无骨,缺乏岩层般的粗粝和刚强,即便一齐举臂显露出身上条条鞭痕,但那红色分明不是鲜血而是人体秀的油彩。她们给人失真的感觉,串味的感觉,不时透出华尔兹或者伦巴的风韵。再接下来,红色娘子军的群舞也好不了多少。一群热带丛林里的伪奴隶,倒像是一群香港太太或者纽约洋妞,搬弄着她们十分陌生的大刀和步枪,表达着她们十分隔膜的忧伤和愤怒。

但还是有很多人鼓掌。

女奴们用手臂挡住鞭击从而让琼花死里逃生的时候,孤苦无告的琼花被女兵们如林双手热情接纳的时候,琼花来到政委就义现场找不到身影于是向空无四周一遍遍追问和悲诉的时候……生死相依的情景,义重如山的表达,如此久违与罕见,暗暗击中了观众们的震惊。剧场在升温,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并且有一种反常的经久不息。连我身边的朋友也拼命鼓掌,只是事后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激动——他说他还哭了,却不明白一个ktv常客,一个差不多劣迹斑斑的老色鬼,今夜泪水为何而流。

我发现不少人都在泪眼花花。

对新一代演员的挑剔,对当年样板戏政治背景的警觉,似乎都足以取消鼓掌的理由。但我无法否认的是,当熟悉的乐浪在我体内呼啸,当舞者的手足一一到达我视野中预期的区位,这出观看过好多回的芭蕾剧,眼下还是给我一种初看的新鲜。它不再是威严样板,不再当红与流行,在今天甚至退到了边缘位置,于是刺目的强光熄灭,让人们得以睁开双眼,重新将其加以辨认。我似乎惊讶地发现,这个故事中的人性其实比我料想的要多得多,比我料想的要温暖得多。

这个作品不是曾经用刀枪吓坏过很多温良人士吗?如果高举刀枪有违人性,那么在你陷入恶棍围剿的时候他人统统袖手旁观倒成了人性?如果奴隶造反有违人性,难道在你横遭欺诈或暴虐的时候他人转过头去伴大款拍马屁倒成了人性?今天不会有太多的人,会为一个烈士的献身而苦苦痛泣;不会有太多的人,会把人间的骨肉情义默默坚守心底。如果——如果——如果这种痛泣和坚守都已陈腐可笑,那么我们是否只能把面色紧张的贪欲发作当成伟大的人性解放?或者,引起革命的压迫与剥削,革命所力图消除的压迫与剥削,在今天是否正成为人性复归的美妙目标?

也许我已经老了,见过了太多人事,于是弦惊之处忍不住鼻酸,似乎为不能确定身份和不能确定面目的什么人伤心——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我一直熟悉但从未见过面的你吗?那个我一次次错过的你吗?今天还有多少人愿意挺身而出挡住落向你的皮鞭?今天还有多少人愿意伸出援手将走投无路的你接纳和庇护?也许,你不必过于悲伤和绝望,你至少还能听到掌声,听到四面八方经久不息的掌声,再一次在剧场里实现对革命的重申。革命是什么?革命确实是仇恨,是暴乱,是狂飙,是把天捅下来,但革命无非是暗无天日之时人性的爆发,是大规模恢复人性的号令和路标,因此也是一切卑贱者最后的权利——虽然革命大旗下同样可能重现罪恶,常常使革命变得面目不清,让回望者难以言说。

我也无话可说。

我擦擦眼角,止住一颗下滑的泪水。

200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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