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得知父亲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书院,让他尽快前去,郑铎倒有些希望父亲当时能狠狠打他一顿,那样伤好之前他是肯定没法离家的,也能让杨柳给他端个茶,递个水,至于眼泪,还是不要掉的好,不然他只怕要心疼。
虽然很不情愿,但郑铎还是依照父命,带着方全去了书院。否则就他前世那般,以后杨柳认了亲,他也没脸上门去求娶杨柳。临走之前,郑铎认真交待了管家和专管丫鬟的管事嬷嬷,让他们都不要为难杨柳,也别让旁人为难杨柳,委屈了她。
虽然名义上头,杨柳是他的贴身丫鬟,但她现在年纪这样小,就算能带去书院,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书院里头是只许带小厮,不许带丫鬟的。让柳儿跟着他去一块儿对着那么多‘臭男人’,他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的。
听说郑铎要离家去书院读书,杨柳的神色有些慌张,她之所以愿意来郑府,是因为郑铎在这儿,现在杨桃不在身边,郑铎又要走,这偌大的郑府,她再找不见一个熟悉的人了。
在听说了她不能也跟着郑铎一块儿去书院之后,杨柳道,“那……我能去找小桃吗?”
郑铎就知道,杨柳必然是要问这个的,他心中虽然有些不快,但还是颇耐心地回答,“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为了杨桃好,你还是少去为好。至少不是隔上几日就去一回,这样杨桃是没法忘掉你的。”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忘记呢?”杨柳的眼中有些哀伤之意,杨桃已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现在郑铎告诉她,她得少出现在杨桃跟前,好让她忘记她还有她这个姐姐。
郑铎伸手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你想要让杨桃过好日子,就必须得让她舍弃你们之间的姐妹之情。你别难过,也别害怕,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回来看你的。到时候你若实在想杨桃想得紧,我带着你去看她。”
“可你不是要读书?”
“你也说了是读书了,读书又不是坐监牢,自然是可以回府来的,只是隔多久才能回来一次,我有些不是很确定。”
书院就在京城城郊的一座山上,家在晋城的学子,隔一段日子是可以回家的。至于什么时候能回家,倒并不是固定的。往往是夫子们认为他们的教授告一段落,要让学生们好好理解贯通的时候。当然,有些用功的学子,或者家不在晋城的学子,一年到头都在书院里头苦读,频频找夫子请教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的。显然,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郑铎都不会是常驻书院的那种‘好’学生,便是杨柳不在府里,他也是没法一年四季都待在书院里头的,必然是能回家就回家,现在有了杨柳,就更不可能了。
时隔多年,又重新回到了书院和一群与他现下年纪相仿的孩童一块儿读书,郑铎有些不大适应。夫子们和同窗们的脸,时隔多年,郑铎早已记不清楚。他虽初来乍到,但夫子也只是说了说他的名字,让其他人知晓该如何称呼他,至于更多的,夫子没有多说一句,不是不重视甚至轻视郑铎,实在是介绍地太多也是无用,因为很多学子是今天来,明天就走,介绍得多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通过长时间的相处去私下沟通、了解,如果他们都能待得长久的话。
给郑铎安排好座位之后,夫子就开始授课了。年幼时候的情形是如何的,郑铎记得并不清晰,但隐约记得,是晦涩难懂的,要不是实在听不懂夫子都在课上说些什么东西,郑铎也不会勾着其他人和他一块儿不尊师重道。这会儿大约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孩童,他倒渐渐有些明白夫子都在说些什么了。
有些夫子讲学的时候其实还算有趣,旁的夫子都是引经据典的,他呢,只说些极浅显的道理,还有些生活中的一些琐事,郑铎听着还挺津津有味,身边的其他同窗们有的补眠中,有的和前后桌的人用纸条笔谈,有的偷吃下午的点心……当然也有比郑铎更专心更明白的人存在。
郑铎本来以为,按照他的年纪,大多数时候应该都是懂装不懂的状态,但他委实想多了,很多事儿,比如科举,听懂了并不代表什么,因为你听到的都是夫子们的想法,但科举这事儿,考生们必须得有自己的想法,不然是很难于众多考生之中脱颖而出的。
科举之道说白了,考的是记性和行文能力。记性就且不说了,就算记性再差,勤也能补拙,无非是耗费多少时间的问题,至于行文能力,夫子们好似认为都是该从小培养起来的,胸中再有丘壑,却词不达意,那也是白搭。要如何做到准确地表达心中所想呢,夫子们的做法很直接,多写,熟能生巧。
今个儿,本该是大家伙儿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夫子们同意让他们返家了,但极乐那大多都是被极悲衬托的。夫子们的意思挺简单,想回家,可以,临走之前写一篇文章再说。这可苦了他们这一群小娃儿了,虽然夫子要求的字数其实并不太多,但已经够他们绞尽脑汁了。
郑铎提笔提了良久,却半天没能往下写。
一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以他现在的年纪,该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才算不好不坏。才刚到书院不久,他不想太出风头,免得夫子们看重他,强留他在书院之中,给他‘开小灶’,也不想表现地太差,让他爹觉得看不到希望,进而直接把杨柳往白府一送,断了他所有可能的念头。
这第二么,是字迹。他前世学问虽然不大好,但字是特别练过的,他当年九岁的时候写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字,他真是记不住了。
这斟酌了好半天的结果,是笔尖的墨直接坠落,浸湿了宣纸,把笔搁回笔架,重新换了一张宣纸之后,郑铎四处看了看,有奋笔疾书的,虽然握笔姿势好似不大正确,也有抓耳挠腮、如坐针毡的,还有毛笔不往宣纸上头写,却往脸上画的……
直到第一个人起身交了文章之后转身出门,郑铎才下定了决心开写,他算是想通了,反正他是新来书院不久的,夫子们也不大了解他的真实情况,就算他这回写好了,夫子们也可以认为是他曾经写过这样的文章,且经过旁人批阅、引导,那么再写一遍,自然是能入眼的。至于下一回他写的文章的好坏,就要看这一回夫子的反响了。至于字迹,时好时坏就行,其中几个字写得好些,其他字写得潦草些。
出了书院的郑铎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归心似箭。但他走得再快,也架不住腿短。他又想起了一个他不喜来书院的原因,因为大家年纪都是相仿的,但只有他看起来特别矮小。
“小矮子,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啊!”
郑铎一把拍开了搭住他肩膀的某人的手,往旁边挪动了数步,到了不用仰头看着这人的距离,才开口,“我姓郑名铎,你可以叫我‘郑少爷’,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至于其他,还是免开尊口吧。”
“我知道你叫什么,夫子说的时候我记住了。但……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叫什么呢?毕竟咱们同住了近一个月,以后还会继续同住下去。”
没必要。郑铎脑中冒出了这三个字。书院于他来说只是暂时待的地方,至于在书院的住处,于郑铎来说,也和客栈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客栈他住的都是单间,在书院里头却要和人共住一间屋子。
“你记住了,我叫潘魁。”那人说完,似也不在意郑铎记住与否,只转身就走。
郑铎却愣在了原地,潘魁,某些时候,郑铎确实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但郑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他前世见的人何其多,既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近一个月时间还没有能想起他是谁,那也就意味着,这人于他来说不重要。
但此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郑铎却将之渐渐和记忆中的一人吻合了起来。
“你说她是不是眼瞎,老子这样玉树临风、虎背熊腰的她看不上,非要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
“来边关之前,我去见过她,她笑得……她在老子跟前从来没那样笑过……”
“今天……天黑得真早啊!”那是他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他去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没闭。彼时,郑铎屈膝在他身旁,望了眼如血残阳,缓缓伸手,试图阖上他已然失去了光彩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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