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的心情没有完全放松,他紧紧地盯着五竹叔眼睛上地黑布,试图想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到对方心里正在不停回转的疑问,然而片刻之后,他现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因为五竹叔的脸依然是那样的漠然,而且眉宇间的气息依然是那样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称为熟悉。五竹这一生也只对范闲笑过数次,然而此刻,神庙前五竹的漠然,却是真正地陌生。
范闲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体也随之下沉。相当自然地坐了下来,就坐到了神庙庙门前的浅雪里,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铁钎,随时有可能杀死自己。
很奇妙地是。五竹也随之坐了下来,坐到了神庙的门口,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就像是挡住了所有世间窥视的眼光,千年呼啸的风雪。
铁钎依然在五竹地手中平直伸着,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样稳定,停留在范闲的咽喉上,或许他就这样举一万年也不会觉得累。
但范闲觉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或许这个冰冷的身躯里那颗心有些许暖意,然而却始终没有热起来,这个事实让范闲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唤醒这位最亲的亲人。
他这一生最擅心战,最出色的两场战役自然是针对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终是败在他的手中。而强大若庆帝。却也是在范闲的心意缠绕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却也是让皇帝陛下心上伤痕处处,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庙,试图唤醒五竹叔,毫无疑问是一场最地道地心战,然而也是范闲此生最困难的一场心战,因为五竹叔不是凡人,从身躯到思维都不是凡人,他是传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关键的是,他什么都忘了,把自己和母亲都忘了……
五竹陷入了万古不变的沉默之中,更为范闲的企图带来了难以琢磨的困难,没有对话,如何能够知晓对方思维的变化,怎样趁机而入,直指内心?看对方的表情,察颜观色?可是五竹叔这辈子又有过什么表情?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后,范闲极为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亏得你还是神庙地传奇人物,明明你比庙里那个老头子层次要高,咋个还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范闲看来,有感情有自我思维自我意识地五竹叔,本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庙里那个掌控一切,却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地老头要高级许多,只是看来神庙对于从此出去的使者,有种谁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会变成没有人味的机器。
虽然五竹当年的人味儿也并不是太足。
“我叫范闲,那天就说过了,虽然你忘了,但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和你有关,和我也有关,希望你能记起一些什么。当然,就算你记起来了,也许你也无法打破你心灵上的那道枷索,但我们总要尝试一下。”
“至少你不想杀我,这大概是你本能里的东西,挺好不是?”范闲顺着笔直的铁钎望着冰冷的五竹叔脸庞,想笑一笑,却险些哭了出来,强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伏了内心的情绪,然后开始说道:“很久以前,有个长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这间庙里和你一起生活,你还记得吗?”
五竹手里稳丝不动的铁钎尖儿随着范闲的深呼吸,一进一缩,奇妙无比。却依然贴在范闲的咽喉上,就像范闲说话时咽喉地颤动,也也陪伴着铁钎生着位移,只是这种移动极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无法看清的程度。
范闲也不理会五竹叔究竟还记得多少,平静而诚恳地继续叙述着与五竹有关的故事,那个带着他逃离了神庙的小姑娘,他们一起去了东夷城。见到一个白痴,做了一些事情,然后去了澹州,见到了一群白痴外加一个太监白痴,再然后的事情……
天空的雪缓缓地飘洒着,给神庙四周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感觉和悲壮感觉。神庙里那位老者,或许在通过无声的方式,不停地催促着五竹地行动。而范闲时而咳嗽,时而沉默,异常沙哑疲惫的声音,却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让五竹保持着眼下的姿式。一动不动地坐在神庙的门口。
渐渐白雪盖上了两个人的身体,五竹明明靠神庙檐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积的雪更多些,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温度比较低地缘故。
天气越来越冷。范闲身上的雪化了,顺着皮袄向下流着,寒意沁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咳嗽更加频繁,然而他的话语没有丝毫中断,依然不止歇地述说着过往,一切关于五竹地过往。
“那辆马车上的画面总像是在倒带……”范闲咳了两声,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虽狼狈不堪,但眼里的亮光没有丝毫减弱,他知道这场心战,便在于与神庙对五竹叔地控制做战,他没有丝毫放松的余地。
“在澹州你开了一家杂货铺,不过生意可不大好,经常关门,你脸上又总是冷冰冰的。当然没有人愿意照看你的生意。”
范闲有些酸楚地笑了起来。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当然,我愿意照看你的生意。虽然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过你经常准备一些好酒给我喝。”
说着说着,范闲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后的童年时光,虽然那时候的澹州的生活显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严中有慈,不肯放松功课,而且澹州城地百姓也没有让他有大杀四方的机会,只是拼命地修行着霸道功诀,跟着费先生到处挖尸,努力地背诵监察院的院务条例以及执行细则,还要防止着被人暗杀……
然而那毕竟是范闲这两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澹州的海风清爽,茶花满山极为漂亮,也不是因为冬儿姐姐的温柔,四大丫环的娇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那间杂货铺,杂货铺里那个冰冷地瞎子少年仆人,悬崖上地黄花,棍棒下的教育。
范闲一面叙说着,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时候去杂货铺偷酒喝,五竹叔总是会切萝卜丝给自己下酒,却根本不管自己才几岁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丝温暖。
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范闲从身上臃肿地皮袄里掏出一根萝卜,又摸出了一把菜刀,开始斫斫斫斫地神庙门口的青石地上切萝卜,神庙门前的青石地历经千万年的风霜冰雪,却依然是那样的平滑,用来当菜板,虽然稍嫌生硬,却也是别有一番脆劲儿。
刀下若飞,不过片刻功夫,一根被冻的脆脆的萝卜,就被切成了粗细极为一致的萝卜丝儿,平齐地码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萝卜丝的时候,范闲没有说话,五竹却偏了偏头,隔着黑布平静地看着范闲手中的刀和那根萝卜,似乎不理解眼前生了什么事。
在神庙门口切萝卜丝儿,若范闲能够活下去,想必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嚣张的事情,比从皇城上跳下去杀秦业更嚣张,比冲入皇宫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嚣张,甚至比单剑入宫刺杀皇帝老子还要嚣张!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没有记起什么来,只是好奇范闲这个无聊的举动。范闲低着头,叹了口气,将菜刀扔在了一旁,指着身前的萝卜丝,语气淡然说道:“当年你总嫌我的萝卜丝儿切的不好,你看现在我切的怎么样?”
五竹回正了头颅,依然冷漠地一言不。范闲的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凉意,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无用功,自己再怎样做。也不可能唤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天地很冷,神庙很冷,然而范闲却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哆嗦。
他忽然使劲儿地咬了咬牙,咬地唇边都渗出了一道血迹,死死地盯着五竹。愤怒地盯着五竹,许久后情绪才平伏下来,阴沉吼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你别给我装!我知道你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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