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好容易捱到诗会散席,回到内殿,韩棋扶老皇帝回龙榻躺下,将李升塞给他的布团展开。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阿翁在上,升儿跪乞,阿娘李媛养育升儿恩深似海,拜请阿翁开恩恢复阿娘封号、同生母入陵,升儿泣血再拜。
见所求之事与自己无关,韩棋便放下心来,将内容一字一句念出,请老皇帝定夺。老皇帝冷笑道:“为继母持丧,只需丁忧一年;李媛若视同她生母入陵,她便可三年不嫁。这女娃聪明得很,不愧是那畜生养出来的!”
韩棋正为郡主与李媛母女情深感动,听了这话不禁膈应。人家怎么就不能是情真意切、感念养母恩情?果然“圣人不仁”,天子眼中只有阴谋权术,早已没半点人伦亲情。于是他委婉驳道:“圣人英明。郡主此举也是一片孝心,却不敢公然请旨,只能背着靖王暗中递信,可见他们父女间已生嫌隙,郡主并不与靖王同道。”
老皇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韩棋以为他在斟酌如何应对,等了半晌,龙榻之上却响起鼾声。想来这几日老皇帝为靖王入宫一事担惊受怕、心神不宁,如今顺利越过这道坎儿,松懈下来,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韩棋便吹灭灯烛,轻身退了出去。
李升等了三日,仍不见老皇帝降旨,心中不免焦急。这日清早她便只身入宫,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请求面见圣人。
老皇帝不愿见她,她却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陈玉山苦口劝了半日无果,被她缠得烦了,便甩袖带人离去,只把她一人晾在那里。
午后服侍老皇帝睡下后,韩棋趁没有旁人,偷溜出来同她说话,守在殿门口的袁五儿识趣地借故走开了。
李升道:“你带我进去!我要告诉阿翁当年的事!我父王谋害梁王,李炎与我有杀父血仇,我不能嫁他!”
“你当圣人不知?”
韩棋压低声道,“所谓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圣人不愿令其子获罪,你却大义灭亲,‘出卖’你父王,在圣人眼中,你才是大逆不道!这道理你可懂得?”
李升抹泪跺脚道:“他们父子相隐,与我何干?何曾把我当人?天下人总说我父王‘无所出’。无所出?我这么个大活人,竟不算数吗?!他们骨肉倾轧,只把我夹在当中,谁管我死活!我死也不嫁!你不放我进去,我便一头碰死在这柱子上!”
韩棋拽她袖子,提醒她收声:“谁说郡主要嫁了?赐婚是赐婚,到出阁还早哩。如今时局生变,这桩婚事合不合礼法,还两说哩。”
李升不是蠢人,转眼思索片刻,便听懂他话外之音,于是平静下来,不再闹了。
她这才想起来问:“欸,你如何入宫来的?李镜怎么舍得你受这罪?”
韩棋垂头道:“公子不知。圣人眼不能见,须得有个能读会写的人在旁帮手,左阁老便将我送进宫来……”
“左峻?!”
李升惊道,“他凭甚替你作主?”
韩棋轻叹一声,竟被她握住双手。李升义愤道:“我阿娘说得对!世人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偏要争这口气,活出个人样儿来!你放心,我帮你知会李镜,叫他救你出去。”
韩棋慌忙摇头:“郡主不必费心!因着姑母夫人的事,靖王殿下已与我家公子不睦,郡主若与我家公子打搅,只怕会惹怒靖王殿下。”
又紧张问道:“郡主可曾将我在宫里一事说与靖王殿下知道?”
李升蹙眉嘟囔一句:“父王怪我一心向着阿娘,早不搭理我了。”
言罢噘着嘴提裙跑了。
此后韩棋每日只管整理、代批奏本、向老皇帝汇报,陈玉山带几个小阉人照应圣人饮食起居。老皇帝又犯了几次眼疾,每每痛不欲生,把底下人吓个半死。韩棋给他喂止疼药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且药效越来越弱,一指头尖的量已不起作用,渐渐加到一小撮、两小撮。眼看着那包药粉已所剩不多,指头都撮不起来了。陈玉山担心没了这药,老皇帝再犯病折腾他们,便将那纸包要去,叫殿内省亲信出宫依样儿采买。
出了正月,老皇帝眼疾犯得愈发频繁,那药害人的地方,逐渐显现出来。每次老皇帝吃了药后,便陷入越来越长时间的昏睡,有时一睡一整天,醒着的时候也昏昏沉沉,人渐渐糊涂了。
韩棋暗自焦急,怕老皇帝哪天一觉睡过去了、再醒不过来,令靖王白捡个便宜;又无比担心公子李镜,不知樊锵收到奏本没有、是否如他设想那样赶去江都。以至于一看见吏部上书,就提心吊胆,生怕有江都县上报的坏消息。
就这么捱到了早春二月。老皇帝已昏迷不醒,偶尔睁开眼睛,说不上几句话便又闭上了。韩棋内心越来越焦躁不安,可他一人要应付三省六部发来的文书案卷,不得不勉力支持。他感到自己像驾着一辆由疯马拉着、狂奔向前的大车,缰绳在手,却无力减速,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这日抬进来的奏本中又有豫州刺史樊锵的私表,韩棋屏住呼吸打开一看,立刻热泪盈眶。樊锵上覆的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李镜的,另一个则是吴郡王李炎。
樊锵见着公子了,公子平安!韩棋激动地丢下笔满地乱窜,刚好陈玉山一伙人不在,他跑去内殿老皇帝榻前,趴在老皇帝耳边道:“圣人,圣人!樊锵与吴郡王搭上话了!我家公子定能猜出靖王有意逼宫!他们要来救咱们了!”
老皇帝双眼紧闭、半张着嘴,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无别的反应。韩棋趴在他宽袖上,闷头又哭又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几日后,好消息接踵而至。
礼部上书,吴郡王欲向安平郡主纳采,仪驾已至东都洛阳,不日将由娘舅独孤啸率洛阳虎头军护送进京。
禁军来报,豫州刺史樊锵、太原府长史陈英、明威将军杨九骋、梁州司马王孟,彭城县令白远征,参靖王李冉伪造天灾、残害无辜百姓,于承天门外跪请圣裁。
大理寺报,殿中侍御史崔裕,集贤院校书郎张本誉,于京兆府堂前击鼓,状告靖王李冉勾结阉宦、谋杀朝廷重臣。
这群在长安街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靖王为难的忠勇之士,无一例外都曾是江都县历任县令。
韩棋心潮澎湃之余,却又五内如焚:公子怎么没来?他不该与樊锵等人一道,在承天门外告御状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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