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再体人意儿,也不能允许这样微贱的人混淆皇室血脉。没错儿,先头是说过不问出身的,但他的最低限度是身家清白。穷点儿没什么,王爷不指着福晋带嫁妆来周济,哪怕家里爹是个六七品小官也不打紧,好歹诗礼人家嘛。老十二现在配的是个什么?姑娘家自小男人堆里混大还有好儿?市井出没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恶习,越是活得艰难心眼儿越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拆不穿她,往后擎等着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
他横眉冷眼,“两姓联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说英雄不问出处,也没你这么不着边际的。你娶个刽子手,天家的体尊脸面还要不要?皇阿玛跟前、贵太妃跟前,你打算怎么交代?”
弘策仍然是那句话,“求二哥成全。兄弟原不打算瞒着您,要不然给她私造个身份,多的是朝廷大员愿意认下她。”
“那你这是叫朕作难?”
皇帝的声音拔高了些,把站班的太监宫女吓得噤若寒蝉。
弘策只是无奈,平心论,要是她这会儿在他身边,他也用不着和皇帝招认那些情况。给她认门富贵亲戚,指起婚来必定一帆风顺。现在呢?养在闺阁里的姑奶奶突然走失了,实在说不过去,除了把实情挑拣着坦诚,别无他法。
正要再解释,门上进来个人,穿石青绣金凤滚边的旗袍,胸前右衽盘扣上挂着碧玺十八子手串。三十多的人,养了两胎儿子,面色形容依旧不显老,眉眼端庄秀致,还像年轻姑娘似的。
弘策敛神打了个千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一笑,温言道:“十二爷回来了?外头办差辛苦,我备了些点心,您和万岁爷用点儿。”
说着转身掺皇帝,“我才刚在外头就听见你高门大嗓的,自己兄弟,什么话不好说,要这么急赤白脸?”
皇帝看她一眼,心说你都在梢间听了半天壁脚了,憋不住了才借送茶点进来,打量人不知道呢。不愿意戳穿她,冲弘策一指,“你问他。”
弘策脸上显得尴尬,毕竟是嫂子,有些话不怎么方便说。
皇后等半天,哥儿俩都没吱声,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她转身斟茶,边捧碟边道:“其实刚才外头风大,把声儿刮过来了,我也听见一点儿……是不是说十二爷指婚的事儿呀?”
弘策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盏谢了恩,呵腰应了个是。
皇后又倒一盏给皇帝,自言自语道:“那二十个秀秀我也瞧了,不知道是刚进宫拘束呀,还是家家请的是同一个西席,不看脸盘儿,言谈举止分不出谁是谁来。咱们大英如今教闺女都是这么个教法儿?也不多深奥嘛,无非动不轻狂、笑不露齿。大家子小姐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多大意思。十二爷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弘策说:“定宜,叫定宜。”
“看看,多好的名字,一听就是落了难,要不该叫春兰秋菊了。落难的姑娘可人疼的,知道生活艰难,活得比谁都努力,成了家比谁都惜福。”
皇后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不急不慢问皇帝,“你不放心十二爷的眼睛?他办了那么些案子,哪件叫你不踏实?二十四岁的人了,不是孩子,好坏还分辨不清么?咱们没见着人,光背后揣度人家,你不往好了想,把人估量得那么坏干什么?他们俩处得久,人要装一时不难,要装几个月几年可得费点儿功夫。看一个人品行好不好用不着大是大非,就瞧她细微处,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瞧出来。”
她坐在槛窗下,墙角栽了几支青竹,竹叶歧伸到窗内,她探手摘了一片,在手里来回盘弄,一面感慨,“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干这个差使,换了我非吓死不可。她还要给人收拾,别说女孩儿了,男人家都为难。明明委屈得什么似的,还要叫人曲解,要问她的罪,这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可是圣主明君,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是不是呀?”
皇帝被她堵住了嘴,知道她心眼儿好,可是关乎帝王家的体面,他将就可以,上头还有长辈呢,责怪起来好玩儿么?
他频频点头,“让人戳脊梁骨,说‘醇亲王的福晋那时候装男人,抛头露面窜胡同。可着四九城问,都当笑谈呐’,这么着好?天下那么多女人,非她不可?”
事儿不在自己身上,规劝规劝说算啦,换个人得了,其实哪儿那么容易!你认定一个人,三言两语说扔就扔了?皇后觉得皇帝不谈感情好多年,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和太皇太后闹得水火不容的了。
她拖着长腔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瞥弘策一眼,他虽然不辩驳,眼里的愁绪和坚定看得出来。宇文家男人就这点好,花心可以花得别具一格,痴心却痴得千篇一律。打从高祖皇帝开始,只要遇见对的人,一头扎进死胡同就不肯出来了。能圆满的算有造化,不能圆满的情愿死,带着一种孤高凄凉的味道。知道有这病根儿,无论如何都要避讳着点儿,皇后心善,老觉得给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不为呢。婚姻这种事没有个标准,只要人对,家底根基都是次要,所以就劝皇帝,“也别把人一棍子打死啦,见见再说吧!万岁爷没空,我闲着呀,见妯娌什么的我最喜欢了,交给我得了。”
皇帝乜她一眼,思来想去没法儿,论口才不输皇后,但是公母俩为别人的事闹生分不好,便煞了性儿,拍拍膝头子说:“她爹出过仕没有?祖上当过什么官儿?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把人带进来瞧瞧,要是好,留在宫里镀层金,回头再指婚也顺溜点儿。”
弘策有他的算计,定宜的真实身份暂且说不得,说了皇帝难免疑心他办温禄案有偏袒,万一缴了他的权,什么时候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但这不妨碍他感激帝后,起身长揖下去,“谢皇兄宽宥,皇后娘娘这心田,臣弟铭感五内……只是她人眼下不在,没法子进宫谒见皇后。我是想先求个位分,给她个家,等将来她回来了,就不用再漂泊了。”
说了半天原来人压根儿不在,原就不怎么满意的皇帝重新皱起了眉,指着老十二冲皇后吆喝,“你瞧这是什么混账人儿!现如今我大英的诰命这么不值钱,讨回去搁在那儿单等着这一位,这种事儿真八百年没听说过!我和他说不通,劝你也别费力气了,赶紧这批里头挑一个拟草诏完了,等他有谱,天儿都亮了!”
皇后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不无忧伤道:“我猜是这么回事儿,人家不想叫你作难,知道自己出身不高配不上你,又不愿意瞧着你娶别人,想想还是走,不耽误你的前程,是不是这样?唉,女人真可怜,为了心上人,再大的委屈都愿意受。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
皇帝听不下去了,不管皇后怎么煽情,这事儿是万万不能。不乐意听他们唱双簧,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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