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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能为你找来一些合适的纸。”
菲利普原本正在描画船首像的轮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木片藏进口袋里,抬起头。吕西恩在他对面坐下,屈起膝盖,背靠着木箱,这是他新近发现的优良掩护物,就算有人特意看向船尾,也只会看见菲利普一个人。
“我们今天有约定见面吗?”
“没有。”吕西恩抬头去看天空,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自上船以来,他好像缩小了一圈,“我需要新鲜空气,免得把胃吐出来。”
“你需要休息,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休息’够了。船长说再过两天就能和福建水师会合,我希望他们马上出现,至少我能开始好好做本职工作,而不是呆在发霉的木头牢房里——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不,没有。”菲利普看了一眼钓线,上面绑了一串小铃铛,到目前为止,弄响铃铛的只有风,“访客不多的一天。”
“我的意思是你的画。”
“那不重要。只是随便消磨时间。”
吕西恩打量着他,像是知道菲利普没在说实话。一只海鸥落在栏杆上,马上又来了第二只,这两只海鸟徘徊了一小会,忽然去拉扯钓线,铃铛叮叮作响,菲利普抓住这个机会躲开吕西恩的视线,挥舞手臂赶走海鸥。钓线哪里都没有松脱,但他还是蹲在甲板上,假装检查线和铃铛。
“你之前说你为了学画而离开家,对吗?我好像没问过你的‘家’在哪里。”
“一个叫Karregruzh的村子。这不是法语,是我们的方言,意思是‘红石头’。在海岬上,对着七个小岛——名字就是‘七岛’。在我们的语言里,北面这一整个地区叫Aodoù-an-Arvor,意思是‘海角’,法语里叫‘北角’[1]。”
“你们也有自己的方言?”
“对。”
“广州也有。”
“我知道。范德堡医生说过。”
“很奇妙,不是吗?同样的海,或者石头,或者颜色,有那么多不同的名字。我时常想这件事……有时候我见到一种东西,比如说,树枝,驳船,我会用我所知道的所有语言悄悄说一遍。这是我和我哥哥的一个游戏。”
“你们都是收养的?”
“对。修女们在教堂门口的石墩上发现我的哥哥和姐姐,而我被丢在垃圾堆里,如果不是姐姐意外找到我,那就永别了。”
菲利普皱起眉,“这太可怕了。”
吕西恩耸耸肩。
风扫过甲板。海鸥借助气流盘旋,叫声此起彼伏,两人都抬起头去看在稀疏云层之下滑翔的海鸟。海岸清晰可见,但轮廓陌生,令人油然而生一种飘渺的抽离感,好像这是一片虚构的海,剪成方块,套在固定的画框里,往前没有目的地,往后也没有。
“画家。”吕西恩低声试探这个词语,最后的小舌音只剩下微弱的气流,“为什么?听起来不是渔夫的传统选择。”
“你又是为什么画画?”
吕西恩笑了笑,低头看自己的手,看了很久,以至于菲利普以为他打算直接逃避问题。通事秘书最后蜷缩起来,双臂抱着自己,像是感到冷,“因为那让我感到快乐。”
是的,就是这样。菲利普想给吕西恩讲拉维涅先生在巴黎的画室,临街那一扇永远关不紧也修不好的木窗,养在玻璃罐里的植物,帆布,木架和供模特坐卧的长沙发。他白天四处做零工,总是错过光线最好的时候,只有星期天才能借着早上的太阳调颜料。楼下是屠户,夏天最热的那个礼拜,整个画室充满了鲜血和动物粪便的气味,所有人只好外出写生。租金实在便宜,不能因为一点点异味就放弃这个宽敞的场所。对一个来自荒僻海岸的穷小子来说,再也没有比画室更理想的地方。然后他记起了宪兵踹开大门闯进来的那个星期一,于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我也试过从家里逃走,你知道吗?”吕西恩在说话,菲利普错过了前半句,只好专心地看着对方,假装从未走神,“当时可能只有十一二岁。有趣的是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没来得及。我自己走到东校场,害怕了,自己回去了。可能只有玛嘉利发现了这件事,她看到了我自己收拾的小包行李。”
“你想去哪里?”
“完全没想法。我不知道广州以外还有什么,我的意思是,我理论上知道,看过地图,但地图只是文字,和线条。”
有人在甲板中间喊菲利普的名字,打断了他尚未成形的回答。法国人跳起来,跑了过去,帮其他水手把装满了的淡水桶搬到厨房。等他回到船尾来,海鸥在甲板上留下尚未干透的爪印,不知怎的偷走了一个铃铛。吕西恩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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