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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云把炭炉烤架接了过来,风骨嘿嘿道了声谢,右手往身后一背,举着左手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他胳臂上的汤碗甚至没晃出水声儿。
祁云眼神一凛,知道这也是个武功高手。
谢清迟兴致很好,唤风雅风流自库房取来了十来坛酒。据竹烟儿说,是谢先生这回从江南带的。那酒不是塞外的马奶酒,也不是祁家堡常有的烧刀子,尝起来还带了些江南的花香。祁云坐在谢清迟左手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微微皱起了眉。
是梨花酒。
祁云并不爱酒,在燕真城里也是个特例。祁家堡里,除他以外就没有哪个不爱酒的,便是祁母那样一个来自中原的娴静淑雅的女子都爱好品鉴美酒。在这样的环境里,祁云纵使不爱酒,也早已练出了一身好酒量。
谢清迟指着他自己院子里梨树孤零零的枝条,说要行酒令,还要罚酒。祁云的汉话全赖母亲教导,诗词更是几乎不通,被罚了一盅又一盅。
他喝得越多,谢清迟眼里的笑意就越深。偶一回眸望见那人支着颐噙着笑的表情,祁云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预备好的告饶借口也默默咽回了喉咙。他这辈子已决意要断送在复仇大业上,谢清迟的恩情好处怕是无法回报,那此刻多喝上十几二十坛又如何呢?只要换谢清迟开心些,就是值得的。
酒酣宴收,雪也住了,正该兴尽而去。
竹烟儿年纪小撑不住,老早去睡了;风雅风流留下,帮着风骨收拾台面;谢清迟倒是难得地有精力,拎着一小壶酒,唤上祁云陪他在庄子里赏月。祁云还欲拒绝,却被谢清迟搬出了救命之恩的大道理来,只得跟上。
待走出前厅,祁云抬头一望,正是个黑云压城的天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酒量极佳,陪着谢清迟漫步走了一会儿,些微醉意便已尽数被寒风吹散。祁云收束心神,只当是照顾醉鬼了,专心盯着谢清迟。这人看着是个病秧子,又喝了那许多,脸颊早浮了薄薄一层红。祁云站在他侧后方,一手虚虚护在他身侧,只怕他瞧不清路撞在花坛上,不意料谢清迟一个踉跄,却转身拽住了他的袖子。
祁云到底还是个少年,身高将将齐到谢清迟的耳尖。他被谢清迟拽得险些倒下去,登时大为羞恼,连忙使了个轻身功法把人扶住。谢清迟的呼吸喷在他颈窝,带着酒气,却并不难闻。
祁云皱起眉道:“你醉了。”
谢清迟将脸埋在他肩头,应道:“我醉了。”
祁云道:“你真奇怪,哪有喝醉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的?”
谢清迟便一笑,柔声道:“我醉了好多年啦,不曾醒过的,只是最近醉得更厉害些而已。”
他扶着祁云的肩缓缓站起来,眼神清亮,丝毫看不出醉酒的情态。祁云怀疑地盯着他。他觉得谢清迟大概真的很无聊,竟然专门装醉来戏弄他。
谢清迟不再作声。他溜着祁云在院子里又转了一圈,一言不发。他的背影清癯纤瘦,衣袍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前院戴着铃铛的小厮婢女们都去了侧厅休息,整座扶摇庄显得宁静又荒芜。
祁云跟在他身后,乱糟糟地想着,要是这时候有贼人来犯,扶摇庄要怎么应对、谢清迟又打算怎么办呢?风雅风流是不是正镇守在院里那株梨花树边?
可是并没有玄机教的贼人来。这里不是祁家堡,谢清迟的武功也远高于他、甚至高于他父母。祁云想着,一时要被北风吹灭了心底那微弱的火苗,步子也渐渐慢下来。
谢清迟忽然站住了。
他是走在前面的,祁云想他大概是发现自己没跟上,便快步走过去。才到半途,谢清迟却将那酒壶抛给了他。
谢清迟没回头,准头倒是很好。祁云扬手接住时只觉得那酒壶是递在自己手里的。
酒壶不过手掌大小,雕刻精细,装的酒却并不多,还盛着似有若无的梨花香气。祁云抓着酒壶,下意识摩挲壶底,竟摸出一行用酒渍写成的小字。他一时不懂谢清迟的意思,正要去问,却见谢清迟摆了摆手,径自回了房间。
第4章四·红袖
四·红袖
“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当趁梨花。”
壶底是这样一段文字。
祁云文化造诣不高,却对这长短句的文字很熟悉。原诗乃是“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洒趁梨花”,也是今夜酒令里唯一一句他答上来的。关于这个,还是母亲在教导幼年祁云时加上了一段关于“红袖”的故事,因而他才印象深刻。
“红袖”其名旖旎,听起来不似名兵之名,但若取作暗器的名字,却是很合适的。红袖乃是如女子脂盒般小巧的一个匣子,其中暗藏十六枚银针,翻开即可打开机括。不同于寻常暗器,红袖因其银针细小,只能做近战使用,实战意义不大。红袖闻名天下,不为其器,而在其事——此一段被编排成茶馆话本,街巷谈资的故事。
祁云如今也记不太清,只知道故事是从十几年前年名动一时的顾家双璧,长子顾惜红与次子顾友青开始的。
兄弟二人出身名门,家学深厚,天赋出众,是当时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侠士。他们相差仅一岁,是一对志同道合的至亲好友,却不幸同时倾慕了一位唤作梅姬的女子。二人恐兄弟情义因此生隙,相约决斗以定佳人归属,不失为一桩佳事。梅姬百劝不得解,愤而离去,他们便转而请了共同的朋友原知随做见证。
决斗的结果是顾惜红险胜了顾友青。顾友青黯然发誓此生不再见梅姬,顾惜红作为胜利者,由原知随伴着到梅姬的小楼去了。故事至此顺理成章,合该是侠士佳人的结局。然而到地之时,二人却愕然发现此处已人去楼空,白壁上题着一行墨迹未干的诗:
落花本无意,流水自扰之。
据说那日,顾惜红将这诗句读了几遍,惨然一笑,自此回到顾家,闭户隐居不出;而顾友青自原知随处闻讯后,专心剑道,砥砺武学,再不沾染情爱。
祁云记得母亲讲故事时,对梅姬很是赞扬。她曾经说,女人哪儿用得着男人来抢呢?梅姬要是喜欢顾惜红,她自然会去追求;要是不喜欢,顾惜红就是杀遍天下的男人,梅姬也不会要他。
忆至此节,祁云心中一恸。祁母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可他如今,再见不到母亲了。
故事里梅姬在小楼留下一张瑶琴并一只红盒。那张琴是顾友青所寄,红盒,则是顾惜红赠与的暗器“红袖”。梅姬独来独往,没有亲友,顾氏二人又不肯收回,琴与红盒便失了下落。唯有祁母知道千古楼的消息,说这两件物事都由原知随留存下来,直至今日。
念及此,祁云忽然有个疑问。谢清迟邀他赏月,还用上了报恩的借口,不该仅仅是让他陪着散步的意思。壶底长短句比之原诗,正缺了“红袖”两字。这一段武林旧事虽然人尽皆知,但知道“红袖”下落的人却并不多。谢清迟能道破他身份,是否也知晓他母亲与千古楼的关系?莫不是谢清迟想让祁云帮他取得“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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