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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琴艺并非为如懿最擅长的,若论抚琴,除了昔日的高唏月,如今宫中最擅长的,却是忻妃。且皇帝一向对女子的才艺颇为挑剔,若非最能合他心意的,情愿不听不品。她旋即漾起谦逊的笑,“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不擅抚琴,算不得个中翘楚,忻妃抚琴堪称国手,还是请忻妃过来为皇上清音悦耳吧。”
皇帝扬一扬手,“并非国手才能琴声动人,偶尔听一听皇后的琴音,或许也别有情韵。”
如懿浅浅垂眸,终究觉得不必过于拒绝,只得道:“皇上想听什么,臣妾弹奏一曲便是。”
皇帝幽然远望天际,“天寒雨冻,便弹一曲寒雨之词吧。却也不要让人觉得冬日深长无望,有新春之意才好。”
如懿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皇上别怪臣妾才疏学浅才好。”
皇帝的笑容薄薄的,像穿不透雾气的阳光,“抚琴之妙在于得之心而应之手,心中所思,便是手中之韵。皇后随心便可。”
如懿随手拨动七弦琴,泠泠有声。那幽幽之声如寒冰下缓缓流动的溪水,与碎冰相触,清泠颤颤,这样的曲调,最适合弹奏清婉练达的词曲。她抚弦起声,清朗吟诵:“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皇帝斜倚在暖阁的软榻上,银盆中的红箩炭蕴着融融的暖意,和着炭盆中新折松枝的气味,让人酥沉中又有甘洌清新之意。皇帝穿得轻暖,一袭狐裘搭在膝上,脸上有醺暖的珊瑚色,慵懒道“这首李商隐‘2’的《春雨》倒很是切合意境。果然冬日才至,皇后便渴盼三春时节了。”
如懿盈盈道:“京中寒日长久,难免期盼春暖花开之时。”
皇帝轻轻一嗤,“春日迟迟,眼下雨雪霏霏。皇后是否触景伤情,觉得朕这些日子在令贵妃处颇多,而陪伴皇后少了些,以致皇后有‘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自归’之叹?”
如懿见皇帝半是玩笑的神色,心中稍稍有些紧张,仍是笑语盈盈,“皇上忙于国事,在后宫的时候本就不多。且皇上心性温柔,颇多眷顾,来了也不能冷落各宫,总要多走走,何况令贵妃儿女众多,皇上多去陪伴也是应当的。”
皇帝神色愈加和悦,“皇后宽仁体恤,果然是中宫风范。只是…,他稍稍靠近,颇有戏谑之意,“皇后丝毫也无嫉妒之心么?”
皇帝靠得那样近,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潮湿地拂在她的耳后。可是分明,那样的气息里和着脂粉旖旎的清甜,仿佛是芬芳的花朵,凝在他的口唇鼻息之间。如懿下意识地微微侧首,避过那香甜的侵袭,指上琴音袅袅,端然道:“嫉妒乃嫔妃大罪,臣妾虽然居于后位,也不敢有此心念。这是皇上教导的,臣妾铭记于心。”
皇帝微凉的指尖拂过她耳垂上碧玉桐叶垂珠坠,那碧玉有沁凉的触感,摇曳着轻轻触上脖间裸露的肌肤。她在心底默然叹息,叹息自己此刻不易轻信的心。皇帝的笑声有湿润的亲昵,“如懿,若是还在从前潜邸里,你可一定不会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给了臣妾什么,臣妾就得遵循什么。”
皇帝停了停,有些感叹,“唯一不变的,你还是那样喜欢李商隐的诗。”
如懿淡然低首,和着琴弦的余韵道:“李商隐词曲裱丽,缠绵悱恻,臣妾小女子之心,难免偏爱。不似皇上所爱,多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李商隐诗虽好,但早年爱慕侍奉大唐公主的宫人,多有绯丽语句,难免损了品格。”他停一停,漫不经心道,“皇后以为,若在如今,若有这般爱慕宫中女子之人,该如何处置?”
如懿侧首沉吟片刻,温然笑道:“若真是一双有情人,男未娶女未嫁,姻缘合当,也可成全一段佳话。”
皇帝轻哼一声,面上忽然凄寒迫人,“皇后也知道男未娶女未嫁,才能姻缘合当。可是在朕看来,私心觊觎宫中之人,哪怕只是地位卑下的宫女,也罪该万死!”皇帝冷声道:“李玉,传旨下去,御前侍卫凌云彻无礼犯上,即刻杖毙!”
李玉见皇帝陡然色变,尚不知出了何事,只得忙忙答应了,脚下却故意缓了两步。
如懿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凌侍卫一向得皇上器重,又蒙皇上赐婚,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错事,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皇帝唇角有冰冷的弧度,“皇后不明白?”
如懿隐隐觉得不好,只得强笑道:“臣妾愚昧。”
皇帝的声线陡然严厉,“皇后不知,那还有谁更清楚个中滋味?皇后连念诗都不忘有‘万里云罗一雁飞’之句,岂不是也在记挂凌云彻这个名中有‘云’字的大逆之徒?”
有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话明明已经余音散去,却砸在了耳边,嗡嗡地用力刮着耳膜。有冷风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惊讶难耐,如懿在突如其来的惊惧中难忍诧异之色,道:“大逆之徒?凌云彻救臣妾母子有功,怎成大逆?且臣妾相伴皇上日久,皇上怎会有此疑心?”
皇帝低首拨着拇指上浅浅寒绿色的翡翠扳指,那扳指是极难得的龙石种,唯岩洞中所生,有冬暖夏凉之效。那色泽更如丝绸般光滑细腻,温润之致,荧光四射,望之便生寒意,更映得皇帝神色淡淡的。他道:“日久能见人心,亦能生情,不是么?”
她默然片刻,忽而明白了什么,嘴角泛出一丝幽寂笑容,“原来皇上这般疑心臣妾。那么今日邀约臣妾前来奏琴,无论臣妾弹奏什么,皇上都准备了这番话说与臣妾听,是么?”
皇帝倨傲地看着她,眸色有一丝伤怀,更灼灼燃烧起暗红的愤怒,“琴为心声,皇后念念难忘,连词曲亦不肯稍稍忘怀。”
如懿胸中翳闷难平,失声笑道:“那么如皇上所言,哪怕臣妾某日悠然望云,也是情之所至,不能克己。所以从此之后,臣妾若要显得心怀坦荡,便不可抬首了?”
皇帝的眉心重重皱起,“你遇事一向不屑辩驳,如今一说他,你便怒不可遏,可见心虚。”
“臣妾心虚?”如懿挑眉凝视,毫不避让,迎着他的怒气冲天道,“到底是皇上心虚,还是臣妾心虚?一切情由,不过是因为恂嫔与阿诺达行刺之时是凌云彻舍身救臣妾母子,而皇上一心泄愤,重伤阿诺达,不惜以永璂安危为赌注。所以事后回想,为给自己几分台阶,却先扯了臣妾的不贞,来掩饰皇上不恤!”
皇帝闻言,额头青筋暴跳而起,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打下,“你放肆!”
有良久的寂静,仿佛所有尚有东西都死透了,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连那一声耳光的余音都成了幻觉。他立在离她一步的距离,右手疲软地垂下。而她,竟忘却了面孔上热辣辣的痛灼。有猩红的血滴热热的,黏稠的,从唇角滴落,像是皑皑白雪里绽开的红梅。她顾不得去擦,只是由着那血红缓缓落下,洇入春荣秋茂图的沉香红锦毯。毯沿两列打着万字不到头的金沙线,中间缀着浑圆的米珠,毯绒细软密实,便是落足亦无声。何况那小小血珠,不过是浸淫其中捧出更娇艳的一抹红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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