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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在他走进门来的时候,月容也起来了,站在桌子后面,向他笑道:“你准是惦记着你老太太的病,这倒好些了。就是由半夜那一觉醒过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翻过身,睡得香着呢。我怕你要瞧老太太,所以我就开门出来。”二和听说,走进里面屋子里去看看,果然母亲是侧身躺着,鼻子里还呼呼打鼾呢,于是放松了脚步,又悄悄的走了出来。月容道:“掌柜的,你要是没有睡够,你就只管睡罢,我这就去给你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是一位作客的人,老是要你替我们作活,我真过意不去。”月容道:“哟,你干吗说这样的话,就怕我年轻不懂甚么,作得不称你的心。”她这样说着,可就走到屋檐下去,先把炉子搬到院子中心,将火筷子把煤灰都捣着漏下去了,于是在屋角里找了一些碎纸,先塞炉子里去,然后在桌子下面,挑了些细小的柴棍,继续着放下去。
二和本是在院子里站着的,这时就搬了一张矮凳子,在院子里坐着,两腿缩起来,把两只手撑在自己腿上,托住了头,向她看着。她不慌不忙的把炉子里火兴着了,用洋铁簸箕搬了有半炉煤球倒下去,接着将炉子放到原处,找了一把长柄扫帚,就来扫院子。二和这就起身把扫帚接过来笑道:“你的力气很小,怎么扫得动这长扫帚呢,交给我吧。”月容道:“你一会儿又要出去作生意的,在家里就别受累了。”二和扫着地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位老太太,双目不明,什么也不能干,平常扫地作饭,也就是我。”月容舀了一盆水,放在屋檐矮桌子上,可就把抽屉里的碗筷零碎,一件一件的洗着。手里作活,口里谈话,因道:“掌柜的?你不能找个人帮着一点吗?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个人。”
二和听了这话,将地面上的尘土,扫拨到一处,低了头望着地面,答道:“谁说不是。可是我们赶马车的,家里还能雇人吗?”月容道:“不是说雇人的话,你总也有三家两家亲戚的,不会同亲戚打伙儿住在一块儿吗?”二和将扫帚停了,两手环抱着,撑在扫帚柄上,望了她道:“姑娘,咱们是同病相怜吧。我倒不是全没有亲戚,他们可是阔人的底子,有的还在住洋楼坐汽车,他肯认我吗?有的穷是穷了,我还能赶马车,他们连这个也不会,当着卖着过日子。有钱的亲戚找他们,他们欢迎,我干着这一分职业,他不怕我借光吗?再说,他们只知道作官的是上等人,像我这样当马夫的,那算是当了奴才啦。在大街上看着我,那就老远的跑了走,我们怎么和他打起伙来?”
月容道:“你这人有志气,将来你一定有好处。”二和笑道:“我会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在大街上拾得着金子吗?”月容道:“不是那样说。一个人总要和气生财,我第一次遇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好。”二和道:“哪个第一次?”月容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在这院子里唱曲儿的时候。”二和笑了,将手上的长扫帚,又在地面上扫了几下土,笑道:“那晚在星光下,我并没有瞧见你,你倒瞧见我了?”月容道:“当晚我也没有瞧见你,可是有两次白天我走这门口过,我听你说话的声音,又看到你这样的大个儿,我就猜着了。”二和又站住把扫帚柄抱在怀里笑道:“这可巧了,怎么你昨天逃出胡同来的时候,就遇到了我?”
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将脸盆取过,先在缸里舀起一勺冷水,把脸盆洗过了,然后将炉子上壶里的热水,斟了大半盆,把屋子里绳子上的手巾取来,浮在水面上,回过头来对二和点了两点头道:“掌柜的你洗脸。你的漱口碗呢?”二和抛了扫帚,走过来道:“我以为你自己洗脸呢,这可不敢当。”月容道:“这有甚么不敢当!你昨天驾着马车,送我全城跑了一个周,怎么我就敢当呢?”二和在屋子里拿出漱口碗牙刷子来,在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面漱着口,一面问道:“我还得追问那句话,怎么这样巧,昨天你就遇着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马车,在胡同口上经过,我还不跑出来呢。”她原是站在屋檐下答话,说着,也就走到院子里去,弯腰拿了一个洋铁簸箕,把扫的积土慢慢搬了起来,然后自运到门角落里土筐子里去。
这时东方半边天,已是拥起了许多红黄色的日光。月容却走进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铺先给收拾起来,那堂屋里,也扫过一个地,听到炉子上的水壶咕噜作声,就跑了出来,将壶提开了火头笑问道:“丁掌柜,给你沏壶茶喝吧,茶叶放在甚么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将马鞭子只管在地面上画着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面,听了这话,马鞭子依然在地面上画着,很随便地答道:“墙头钉子上,挂了好几包呢。”月容看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准是讨厌我在这里了,可别让人家多说话,自己告辞罢。她这样的想着,也没多言多语,自走回屋子里去。
第四回娓婉话朝曦随亲挽客殷勤进午酒得友为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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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先是只管把马鞭子在地面上涂着字,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样的同人家说话,恐怕是有点儿得罪人,于是向屋子里先看一下,立刻站了起来,这就大声叫道:“姑娘,你休息一会子罢。”他口里说着,人也随了这句话走进来,可是月容没有答话,丁老太倒是答言了,她道:“二和,我口里干得发苦呢,你倒一口水我来喝罢。”二和听了这话,虽看到月容站在堂屋里发呆,自己来不及去理会,立刻斟了一碗开水抢到屋子里去。只见丁老太躺在床上,侧了脸一只手托住了头,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慢慢的捶着自己的胸。二和道:“你怎么了?是周身骨头痛吗?”丁老太道:“可不是。”二和扶起她的头,让她喝了两口水,放下碗,弯了腰,伸手去摸那画满了皱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使她那颧骨上,在枯蜡似的脸皮里,也微微的透出了一些红晕。这就两手按了床沿,对了母亲脸上望着,因低声问道:“您是哪儿不舒服?我得去给您请一位大夫来瞧瞧吧?”丁老太道:“那倒用不着,我静静儿的躺一会儿,也许就好了。要不,让这位大姑娘再在咱们家待上一两天,让她看着我,你还是去作你的买卖。”二和道:“这倒也使得,让我去问问这位姑娘看,不知道她乐意不乐意。”丁老太道:“我也是怕人家不乐意,昨日就想说,压根儿没有说出来。”二和道:“好的,我同她去说说罢。”口里说着,走到外面来,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门口站着了。二和没有开口呢,她就勾了两勾头,先笑道:“丁掌柜的,我实在打搅你了。本来呢,我还劳你驾一趟,把我送到救济院去,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当然也分不开身来,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让我自己去罢。”二和听着话,不由得心里卜卜乱跳了一阵,问道:“姑娘,我们有甚么事得罪了你吗?”月容靠着门子站着,手扶了门闩,低着头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我是心里觉着不过意,没别的意思。”说着,将鞋子在地面上来回的涂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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