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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说:“咒我啊。”
蜜姐说:“我说的穿话。说了就穿了。穿了就没了。说穿说穿,说穿了平安——小孩子学着点儿。”
司机是车子开着,不得不走远,眼睛里最后一瞥都还留着蜜姐的影子。似这样一些日常戏谑,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语,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平时逢春都是听不见的,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从心上过。今天的逢春,却句句都听得心跳,到处发现男女。她偷偷观察蜜姐,蜜姐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单单只是自己的,就罩着自己店铺。逢春这就更加体会到蜜姐这个女人有多狠了。
夜是更加亮了起来,华灯大放,霓虹闪烁,大街上电车的两条辫子刺啦啦碰出电光火花,各种流行歌曲在各种店铺里哇哇地混唱一气。蜜姐擦鞋店开夜饭了。擦鞋女们轮流到里屋去吃饭。照旧是蜜姐与逢春一拨吃饭。逢春的饭盒里头多加了一块红烧带鱼。
蜜姐就问:“怎么你有带鱼我没有?”又叫她婆婆:“姆妈,怎么逢春有带鱼我没有?你偏心啊!”
她婆婆说:“你没有吗?我忘了吗?”
蜜姐的婆婆赶紧拿出已经盖上的菜碗,打开盖子,夹出一块带鱼,放在蜜姐饭盒里,分明蜜姐饭盒里醒目地有着一块带鱼。蜜姐大笑起来:“骗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块嘛。”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头直打她。逢春忍不住也就跟着笑了。蜜姐就是厉害:她这就算是与逢春说话了。
一切恢复正常。
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兴隆,大家都高兴。工人下班散去,个个笑着与蜜姐说拜拜。乡下女孩进城,一是文眉,二是染黄发,三是穿吊带,四是说拜拜。蜜姐只不收穿吊带的,说她们投错了门子,那应该是去休闲屋或者洗脚屋。其他三样,蜜姐理解。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头。唯独逢春这个汉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杂乱,头发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肤保护得紧,洁净细白,瓷一样有光。蜜姐冷眼一看,发现逢春果然有一种质地晶莹的动人,相处时间长,是越看越好看。有男人一眼情动,实在也不奇怪。
蜜姐打烊。然后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门首,一手打手机,一手夹香烟,引颈遥望,等她儿子晚自习回家。直到儿子出现在大街那头,蜜姐眼睛不眨地看着儿子走近,上去挽了儿子手臂,说:“饿不饿?”
儿子说:“饿。”于是蜜姐带了儿子,先上楼看看奶奶,再下楼去排档吃消夜。消夜完毕,儿子先回耕辛里的家写作业,蜜姐关上擦鞋店大门,清算当天收入,登记入库。她烹小鲜如治大国。有凭有据过日子。
宋江涛去世两年以后,蜜姐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天天复天天,年年复年年。等她清算完毕,再回对面耕辛里睡觉,已是凌晨。这时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独自的夜。繁华大街最难得的清静一刻,蜜姐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汉口回荡。这是她祖孙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没有一点怕,只有亲。更不能离开,除非死。
11
今夜不是往日。今夜蜜姐数完钱出门吓了一跳,逢春坐在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
蜜姐使劲拍拍自己胸口给自己压惊,心想:哎呀老天爷,这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倔的。
逢春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面对蜜姐。蜜姐把身子一转。蜜姐不想谈!简直太出人意料了,蜜姐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处理掉了。看来,问题不仅没有处理掉,显然比她以为的更麻烦。蜜姐以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激情碰撞么?不就是一个刹那间的灵魂出窍么?半个小时,萍水相逢,手都没有碰碰,姓甚名谁也不知,风吹过,水流过,都是不再复还的东西。原来逢春还是一个这等痴情的,显然鬼迷心窍了。蜜姐大伤脑筋,一时刻也说不出话来。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拿出一支抽起来,在人行道上踱过来,踱过去。
逢春窘住了。她满以为蜜姐上来就会问她的。蜜姐不开口问,逢春也就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还不知道说什么。她今天发生的状况,就只是一种状况,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之间,简直连事情都算不上一桩。可是逢春就是不能够就这样离开蜜姐。
蜜姐一口口吐烟圈。如今让她束手无策的情况,还真是蛮稀少的。她把心一横,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过马路,往对面自己家的耕辛里走。待走到耕辛里大门口,回头一看,逢春又坐下了。还是坐在蜜姐擦鞋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还是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这一下,蜜姐倒是被治住了。蜜姐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晚了,回家睡觉!她俩都住在耕辛里,蜜姐带头一走,逢春理当跟上。逢春却坚决地没有跟上来。蜜姐站在耕辛里大门口,看着街对面的逢春,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没有用的,逢春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样子。蜜姐气得就这样直眼睛看着逢春,直到烟头烧到手指。蜜姐恼火地掼掉烟头,用脚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横过马路,返回擦鞋店。蜜姐横竖总不能这么晚了,就让逢春一个人这样留在大街上啊!
蜜姐冲上来,一把拽住逢春衣袖,逢春随之站了起来。蜜姐又打开擦鞋店大门,把逢春推了进去。进去一拉开关,忽地大亮刺刺的,两人都把眼睛一躲,蜜姐急急地又关掉了灯。蜜姐这下是真的烦了。她走进里间,从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干了。再往楼梯上爬了几步,想起阁楼上老人早已经睡觉,又停下来。反身坐在了楼梯上,抱住膝盖,说:“我的姑奶奶!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逢春动了动嘴巴,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先扑簌扑簌流下来了,她又要强烈抑制自己不要哭,于是肩头抽耸得厉害。
蜜姐说:“好吧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忘记了给你钱。”
蜜姐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这是骆良骥下午给逢春的小费。逢春不接,哭腔哭调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这个钱!这钱我不要!”
“错!”蜜姐把弄着钞票,说,“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只有一句忠告给你: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
蜜姐再一次把钞票递过去,严厉地说:“拿去!这是你的劳动所得。难道还真的要我去带你儿子吃麦当劳?我哪有这个时间。拿去拿去!”
逢春只得走近蜜姐,接过了钞票。
蜜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性不睡了,今夜一定把问题解决了算了,要不然似逢春性情这样痴又这等倔,还不知道以后会闹到哪步田地?蜜姐宋江涛夫妇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根知底,从来都无条件信任,不要啰嗦的,若不是蜜姐,你想逢春一个年轻小嫂子,现在这社会风气之下,随便跑到路边小店打工做事,水塔街岂有这样风平浪静的?水塔街这几个里分,有城市以来的百年里,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凡风平浪静,那不是忽略马虎,是信赖,是他们知道他们信赖的人在掌控,是他们知道没有谁会忽略人家日子,都知道吃饭穿衣、饮食男女,是人伦物理大事情。今天已经警告过逢春了,她还是这样愚痴,蜜姐岂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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