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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在屋子里听得外面脚步得得响,便问道:“是谁?打听消息来的吧?”阿囡道:“七爷,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打听消息来的?”燕西自己开了门笑道:“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就为着心里有事。常言道:为人没有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有了亏心事,半夜敲门自然要心惊了。”阿囡笑道:“这是喜事,怎么会是亏心事呢?”说了,走进房来,对燕西鞠了躬,笑道:“七爷,恭喜!”燕西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上面老太太说出来了吗?”阿囡道:“四小姐在我们那边,和你商量这事,请你快去呢。”燕西听说,连忙就跟着阿囡到敏之这边来。可是走到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阿囡道:“走到这里,七爷怎么又不进去?”燕西道:“不是不进去,说起来,我倒有些怪害臊的。”阿囡道:“得了吧,你还害臊呢!”道之道:“快进来吧,我们等着你来商量呢。”燕西走了进去,先靠着门笑道:“为了我的事,你们开三头会议吗?”润之道:“你是怎么回事?突然而来地就要和冷女士结婚。”燕西只是瞧着她微笑,没有说出什么来。敏之道:“这件事,我们是可以帮你的忙。但是你必须把内幕公开出来。而且四姐也要见一见本人。”燕西笑道:“那很容易的事。若是不能见的人,我决计不要的。”敏之道:“听你这话,你就该打,完全是以貌取人。”燕西笑道:“并不是我以貌取人。因为你们要去看她,所以我说出这话。”道之道:“我要去看她,并不是看她长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举止动静,看出她的性情品格来。”燕西道:“四姐几时学会看相?”道之道:“你以为人的品行在脸上看不出来吗?我敢说,无论什么人,只要她和我在一处有一两个钟头,我就能看出她是什么人。”燕西道:“不信,四姐你一去看她,你就会说她是一个老实人。”道之笑道:“谁是她?她是谁?我听这个‘她’字,怪肉麻的。”燕西交叉了两手,胳膊捧了胳膊,越发嘻嘻地微笑起来了。道之道:“你坐下来,先把你两个认识的经过,说给我们听听。”燕西道:“这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关系。”敏之笑道:“你甭管,我们就爱听这个。”燕西一高兴,坐下来,就将组织诗社和冷家做街坊这一段话说出来。敏之道:“怪不得,今年上半年你那样高兴作诗,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你是因为有了冷小姐才组织诗社呢?还是组织诗社,然后就认识了冷小姐呢?”燕西道:“自然是先组织诗社。”道之笑道:“所以一个人肯读书总有好处,书中自有颜如玉,绝不是假话。你要不是这样用功,哪里会有这段婚事?”润之道:“那倒不要紧,反正他的女朋友很多,得不着这个可以得着那个。”燕西道:“你们把我叫了来,还是批评我呢?还是帮我的忙呢?若是批评我,我可就去睡了。”道之道:“大家都为你没睡,你倒要睡吗?”燕西道:“实在也夜深了。就是刚才的话,由我明天去对她……密斯冷说,约定一个地点,在一处会面。”润之笑道:“又一个‘她’字,自己吞下去了。”道之道:“会面的地方,不要吃外国菜,要吃中国菜。”燕西道:“这是很奇怪的,你们没有出洋的时候,衣服要穿西装,吃饭要吃大菜。一回国之后,宗旨立刻变了,衣服还将就有时穿西装,对于大菜,可就深恶痛绝。”道之道:“今天算你明白了。出洋的人,不但如此而已,第一,不像从前那样崇拜外国人。第二,不爱说外国话。我在西洋吃了两年大餐,在日本吃了两年料理,我觉得还是中国的菜软烂得好吃。”燕西笑道:“好好,就吃中国菜,不要把问题又讨论得远了。我约定了时间,便来告诉你们,可是千万得守秘密。”道之道:“保守秘密,那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要正式地和母亲商量起来,这话可得告诉她。不然,母亲还疑惑我们也作弊呢。”
燕西听了她们的话,是怎样说,怎样好。当夜他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睡一夜安稳的觉。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后,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里吃了午饭回来,一直就到润之屋里来。润之昨晚闹到天亮才睡,这个时候,方才起床,在梳妆台边站着梳短头发。她在镜子里看见是燕西走进来。便问道:“你这个时候,还没有出去吗?”燕西道:“怎么没有出去?我在外面回来的呢。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新安楼见面。我和她说了,怕她不肯来,我只说是两个人去吃饭,等她到了饭馆子里,然后你们和她会面,她要躲也躲不了。”润之道:“你做事,就是这样冒失,这样重大的事情,哪里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这个人非常的柔和,很顾全体面,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了。”润之道:“那样不好,太不郑重了。”敏之在里面屋子说道:“管他呢,我们只要见了面就是了。撒谎架空,那是老七的责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话,我们在席先声明一句就是了。”燕西道:“这不结了。我还有事,回头见吧。”燕西走到自己屋里,坐一会子,心里只还有事,还是坐不住。但是仔细一想,除了晚上吃饭,又没有什么事。
到了下午三点钟,燕西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坐了汽车到冷家来。冷太太也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发动了,料到他们是有一番议论的。对于清秋的行动,是愈加解放。燕西来了,一直就向上房走,见着清秋便笑道:“我来了。自从得了你一句话,我就加了工,日夜的忙。”清秋正坐在屋子里,靠了窗户底下,打蓝毛绳褂子,低了头,露出一大截脖子。白脖子上,一圈圈儿黑头发,微微鬈了一小层,向两耳朵下一抄,漆黑整齐。又笑道:“美啊!”清秋回转头来,对燕西瞟了一眼,将嘴向屋子里一努。燕西知道冷太太在屋子里,便站在屋子外头,没有敢进去。清秋将手上的东西,向桌上一放便走出来。燕西道:“我们晚上到新安楼吃饭去,还是照以前的话,我有好些话和你说。”清秋道:“有什么话,简单的就在这里说得了,何必还上馆子?为了这事,你今天来两趟,我倒有些疑心了。”燕西道:“何必不详详细细地谈一谈呢?这有什么可疑的?伯母面前通过通不过?”清秋道:“她老人家是无所谓,你也不必去对她说。不过……”说到这里,看了燕西的脸微笑道:“你做事,是一点忍耐不住的。只要有一个问题等着去解决,就会乱七八糟忙将起来。”燕西道:“你这人真难说话,我不赶紧地办,你嫌我做事马虎。我赶紧地办,你又疑心我别有用意,这话怎么样子说呢?”清秋见他如此说,便答应了去。燕西在冷家谈了两三个钟头,已经是七点多钟,然后和清秋一路坐了汽车,到新安楼。在汽车上,燕西笑着和清秋道:“我的五姐六姐,你都会过了,只是四姐你没会过。我介绍你见一见四姐,好不好?”清秋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我出来,必然有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把我引得和你一家人都见了面,然后我进你家门,都是熟人,那也好,但是要不进你家门呢?”燕西在她胁下抽出她的手绢,将她的嘴堵上。笑道:“以后大家不许说败兴的话。”清秋劈手将手绢夺下,道:“真是你四姐在那里,我可不去。”燕西道:“那要什么紧?女子见女子,还有什么害臊的吗?”清秋道:“这样会面,并非平常会面可比,我去了,她是要带了眼镜瞧我的。自己明知道人家要瞧,倒成心送给人家去瞧,你瞧,那有多么难为情!”燕西要说时,车子已到新安楼门口。这里的小汽车夫还没有下车,却另有一个人走上前给这车子开门,他还对这里汽车夫说道:“你们才来吗?”燕西正要下车,清秋一手扯住他的衣裳角,轻轻说道:“别忙!究竟是什么人在这儿?你要乱七八糟地来,我可不进去,我雇车子回去。”燕西道:“实在没有别人,就是我三个姐姐。你不信,问这汽车夫。到了这里不去,我可僵了。”清秋道:“你只顾你僵了,就不怕别人僵了?”燕西含着笑下车,就伸手来搀她。清秋要不下来,又怕汽车夫他们看见要笑话,只得勉强下来。可是将手向后一缩,轻轻地道:“别搀我。”她下了车,燕西让她在前面走,监督着她一同上了楼。伙计认得燕西,就笑道:“七爷刚来。三位小姐,都在这儿等着呢。”于是对楼上叫了一声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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