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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夹了一个旧皮包,依然站在雪地里呆望着,见她俩人说了这久的话,依然没有结果,就对那老妇道:“老太太,我要多一句话,若是有了一块五毛钱,这姑娘就没有事了吗?”那冯姥姥道:“那自然。要不,先生你借给我一块五毛,你告诉我府上在哪里,明天我儿子发下工钱来了,我让他送到府上去。”那少年道:“这样一个小忙,我还算帮得起,也用不着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卷票子,也有钞票,也有铜元票,胡乱卷在一处的。他掏了出来,数了一元五角,交给老妇手上,笑道:“二位这可不用为难了。”冯姥姥接着钱,不觉打了一个蹲,口里连声道谢。一回头,见落霞还是呆望着,便道:“大妹子,你也谢谢人家,别发愣啦!”落霞这才和那少年微鞠着躬,道了一声谢。那少年只说一声,很小的事,也就转身走了。
冯姥姥将钱交给落霞道:“你造化!遇到这位……哟!你瞧,我们一对糊涂虫,萍水相逢,要人帮了忙,怎么连人家高姓大名,都不问上一声,这真有些说不过去了。”落霞道:“不要紧,这个人,常走这里过的,我碰见过他多次,下次遇见了他,我请教他就是了。”冯姥姥道:“下次知道碰得着碰不着。就是碰得着,也要今天问人家才合理。”落霞道:“机会反正是错过去了,悔也来不及,现在我们一块儿上菜市去吧。”冯姥姥空抱怨了一阵子,没有法子补救,也就算了。
一个钟头以后,落霞和冯姥姥由菜市上买了菜回来,那胡同里的雪已是落有好几寸厚,刚才自己站着发呆的地方,剩下的脚印,让过路的,踏成了一遍,又薄薄地盖上一层雪了。冯姥姥到了家门口,叮嘱道:“好好回去做事吧,可别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之后,你更有一顿重打,我还要招怪呢。”落霞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哪有那样不懂事,这样的话,我都去告诉人吗?”说着,又向她道了谢,然后回家。
这时,已有十点钟了。落霞的主人赵重甫,已经起来了,正披了大衣,吩咐包车夫拉车,要去上衙门,一见落霞回来,便正着脸色向她道:“你今天买菜,怎么去这样久?事情都没有人做,你太太叫了你好几遍了。”落霞听了这话,赶忙提了菜篮子进厨房。女仆杨妈,抄了两手,坐在灶前烤火。便道:“你这孩子,今天去这样久,有许多事,我都替你做了。阎王婆等着你温牛乳喝,还不上前做去。”落霞道:“我今天……”杨妈道:“你不必和我说了。你赶快做事去是正经,有什么大理,和阎王婆说去吧。”说毕,倒笑起来了。
落霞见她如此说,恐怕女主人赵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相找,也未可知。只得拍了一拍身上的碎雪,又伸手摸了一摸头上蓬乱的头发,然后忙向太太房子里来。但是刚走到屋子门口,只听到赵太太在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就不觉胆子向下一落,脚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挨门而进。
一进屋子门,只见赵太太拥了棉被,斜靠了床坐着,手上拿了一支烟卷,很自在地抽着。一见落霞进来,便骂道:“死东西,上街一趟你就忘了回来了。不定偷了我多少钱,在街上买东西吃。你说,你今天为什么去了这样久?”落霞道:“因为下雪……”赵太太也不等她说完,就向她大喝一声道:“下雪怎么样?下雪的时候,不要吃饭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你总有话说。”落霞见太太这样批评,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就是赵太太要她做什么事,也不敢去过问,只望了赵太太发呆,两只手放在衣服底下也不好,垂下来也不好,抬起来也不好,两只光手臂,轻轻抚摸了一番,向后退着,靠了一个桌子角,也不知道怎样好。
赵太太瞪了眼睛骂道:“死东西,又变成这种死相了!”说时,弯了腰在床前捡起一只鞋,向落霞劈头抛了过来。落霞将身一闪,那鞋子不偏不倚,啪的一声,反而打在脸上。落霞抽出怀里一块旧手绢,将脸上的一块青灰,擦了一擦,依然站着。赵太太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又变了死相了,还不把那只鞋子,给我捡了过来,我不要下床吗?”落霞看看那情形,不捡过去是不行,只得一弯腰将鞋子捡了,轻轻地送到床面前,放在踏脚的地毯上。赵太太下了床,踏了自己的鞋子,用手向落霞一推道:“滚了过去吧,我看见你就要生气。”她这一下,推得非常用力,落霞几乎向前一栽。但是落霞对于这件事,不但不恨她太太,反觉得是受了皇恩大赦一样,连忙走了出去。自己心里对于今天失钱的事,却也无所谓,心里先只惦记着,昨天打破两只杯子的事情,今天不知道要怎样地交账。现在见太太并不追问,这真是平平安安逃出了一个关劫,不能不庆幸了。
出了女主人的房,自己就溜到自己屋子里去,用温水洗了一把手,全手臂抹了一些冻疮药。一张破茶几,当了洗脸架子,就放在一个窄窗户前。在这里,窗户直梁上有一个钉子,挂着一面一裂两开的镜子,可以照着自己一个不全的影子。自己对了镜子忖度了一番,心想:就凭我这种样子,是哪里有贱相,应该给人当丫头奴才的?那个拐小孩子的拐子,只图着几块钱,就害了我一生,今天那个送钱给我的人,不知道他猜我什么人?但是凭我这种衣服,又装出那种可怜的样子,他未必不知道我是个丫头。二想到这里,把原来不很大挂心的事,不由得要细细地玩味起来。心想那个人决计不是中下等人,是个中等以上的人。常是看见他夹了一个皮包,由这胡同过去,或者由胡同那边过来,似乎是个文墨中人。但是也不像是个学生,有时他穿长衫,也加上一件青呢马褂,或者是个机关上的人吧?那人说话,也带些南边口音,当然不是北边人,也不是个久住北京的人。只管把这个人的情形,细细推想着,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看着了人,人却没有看着影子,眼睛所看到的,恍惚是一胡同雪,自己站在雪地里呢。她的屋子,便是杨妈的屋子,她不过有一扇小门板,搭了一个小铺,住在一边罢了。
这时,杨妈进来了。先还不曾注意,以为她在照镜子,后来见她老对镜子望着,不曾离开,这事可有些奇怪了。因道:“喂!你在做什么?早上的事,你做完了吗?为什么老望着这面镜子?”落霞这时才醒悟过来,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只说了这七个字,向着杨妈摇了一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说吧。”杨妈道:“去吧,去做事是正经,哪个要听你那些不相干的话。还有好几间屋子里的地,不曾扫呢!”就在这时,早昕得有人叫了一声落霞。杨妈道:“你瞧,大小姐在叫了,就是她屋子里的地还没有扫,你真不怕她麻烦吗?”落霞也来不及和杨妈说什么,已是飞步向赵小姐屋子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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