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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不觉路途多少,已经到了留养院门首,落霞一下车,就看到大门外,站了一个手上扶着枪的警察,大门外有这样严的门禁,这一进去,里面是怎样地要守规矩,可不得而知,心里这样想着,就暗下捏了一把汗。那黄院长一到这里,便先进去了。一个同车来站在车后的警察,便带着落霞进门,先引到一个办公室里,让一个办事员录了姓名籍贯年岁,然后再引她到会长室来。半路上,经过一个小礼堂,是间四柱落地的大屋子,四壁上悬着几副对联,正面交叉着国旗,拥着一个横额。旗下,有一张大餐桌子,供着几瓶鲜花,一对高烛台,插着一对红烛兜子,兀自点着呢。礼堂后面,便是院长室,黄院长坐在一张写字台内,由办事员引到台子外,将写的供词呈了上去。黄院长念了一遍,问落霞道:“都对吗?”答:“都对的。”黄院长道:“我们的章程,你都知道了,我们这里,待人是公平,教人是勤苦,你可记着。”落霞点头说是。
黄院长向门外一招手,说了一声进来,却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妇人,高高的个儿,倒也强健,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雪白的一张脸,却配着一头的黑发。她并没有剪发,后面左右分梳两个小圆髻,将鬓发挽成两只蝉翼,由耳朵上抄过去,越显得那张脸白了。加上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向着人一溜,充分地现出她的聪明来。她只穿了一件旧蓝布袍子,非常单薄,然而因为单薄,便觉得她好看。落霞心想,这里头,原来有这样好的人才?
黄院长道:“这是你们的班长冯玉如,你们见见。”落霞便和她对行了个礼。黄院长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你们的看守邓妈,以后你就是她照应了。你照着规矩,好好地去读书做工,下去吧。”冯玉如就携着落霞一只手道:“跟我来吧。”落霞随着她,穿过几重院落,有些地方,好多小女孩子玩,有些地方,好多姑娘们谈话,其中也有些年纪大的,也夹杂在一处。她们看见来了个新伴侣,都在身后指着说笑着。
冯玉如把她一直引到一个大院子门首,向里一折,便有一个小厢房。因引了落霞进去,见里面有一张小土炕,另外一条木板架的小长桌,和一个小方凳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炕上一大方芦席,上面只一条蓝布薄被,叠着一小条,另外一个小布包袱,一张炕,只有这点东西,分外显着萧条了。所幸炕头有一个白炉子,倒不怎样寒冷。
冯玉如向她微笑道:“照规矩,我是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的。不过我看你这人倒很爽直的,用得着你这样一个人做朋友。你就和我住在一处吧。这里的规矩,两个人可以共一条被,你若是住在我这里,我至少还可以去讨一条褥子。”落霞道:“姐姐,我初来,什么也不懂,你怎说怎样好。”
正说到这里,那邓妈却在窗子外道:“玉如姑娘,院长说了,就让来的这人和你睡一屋子,也好加你一条被。天气还冷着呢,也用得着呀。”玉如握了落霞的手,摇撼着两下道:“你看这事,有多么凑巧。这里院长不错,就是——”说,将眉毛一皱,低了声音道:“就是有一位女堂监牛太太,实在麻烦,今天还没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也不要怕,遇事都有我照应着你,但不知道你贵姓?”落霞红了脸道:“不瞒你说,我把姓丢了,我十年以来,就是跟着主人姓。”
玉如笑道:“一个人怎么会把姓丢了?”说着,只管向落霞浑身上下打量,又点了一点头道:“你说这话,一定有缘故。”只在这时,便听到轰的一声,接上一阵脚板响,直拥到窗户边来。立刻便有一阵唧唧哝哝之声。玉如向着窗户外道:“都是谁?要看就进来看,在外面捣破了我窗户纸,我是会告诉堂监的。”只这一句话,立刻跑进来七八个人,前面两个,年纪在二十开外,倒像是个妇人,后面跟着五个姑娘,有一个嚷起来道:“班长,那不行,那不行,你怎么和这一个新来的在一处睡?我早就说要陪你,你可不肯呢!”她也梳的是童化式的头发,一说一蹦脚,头发煊起来。玉如道:“小桃,你若是不爱闹,我早就答应你了。今天可是院长的命令。”那两个妇人,走到落霞身边,上下一看,笑道:“班长,你找个对儿了,除了你,恐怕要算她漂亮了。”屋子外有人跳了进来道:“新朋友来了,咱们——”这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到远远有个妇人,说着四川口音道:“一下了堂,你们就造反了。”在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便一阵清风似的,一齐走了。
那四川口音的妇人又在窗外问道:“冯玉如在屋子里面吗?”玉如答应着,将手轻轻拉了落霞一把,低声道:“牛堂监来了,出去行礼。”于是拉了落霞一只手,一路出来。
落霞看那堂监牛太太时,是一个矮胖子,一张柿子脸,倒在眼皮下搽了两块胭脂。她穿了一件短旗袍,上面的手、胳膊,下面的大腿,都露出来,真有饭碗那样粗细。左手腕上戴了一只藤镯,一只玉镯,只管叮当作响。落霞见大家都那样怕她,这却不能不加以小心,因之对着她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牛太太将那一双肉泡细眼,向着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落霞道:“叫落霞。”牛太太道:“哪个和你攀朋友不成?倒好像报台甫一样。连姓都不说出来。你怎么初来的人,就向班长屋子里跑?你是哪里送来的人?这样不懂规矩。”落霞不料走来就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半晌做声不得。
玉如怕这事会弄僵便走上前一步,轻轻地道:“牛太太,这是院长亲自带来的,他吩咐着在我屋子里住。”牛太太听说是院长亲自带来的,脸上那两块气得向下一落的肉,腮,复又平复上去。便道:“原来如此,你认识院长吗?”落霞一想,说认识院长,总也不会差,便道、“院长从前到过我们主人那边去过……”牛太太笑道:“是了,院长他倒是和我提过,他有一个人要带进来,原来就是你。你既是院长带来的人,就是我也要让你和班长住在一处。你初来的人,哪里摸得着这里头的头脑,你有什么事只管来问我,我不在这里,就问班长。我对于在这里的女孩子们,就看成家里人一样,你倒不必见外。院长若在你面前问我什么话,你总说很好就是了。”落霞连答应几个是。
正好邓妈抱了一床被来,说是院长给落霞的,牛太太笑道:“果然院长和她好,邓妈,你对落霞另眼相看一点,院长容易知道的。你是不是挑一床厚些的被?”邓妈道:“只有这一条了。”牛太太道:“那就是了。玉如屋子里分煤球笼火的时候,可以多给她们一点。”说着,听到别个屋子里有喊声,摇着手镯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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