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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实在不好意思见人,听了一声说起来,两腿一起,头也不抬,向屋外就钻。赵太太道:“你忙什么?人家和你讲了情,也应该谢谢表少爷,怎么一拍腿就走了。”
落霞知道表少爷在这儿是个红人,更不敢得罪他,因之复又转身来,向朱柳风微微一鞠躬,然后出门而去。当时受了这番羞辱,把新愁旧恨,一齐兜上心来,心想,正合了表少爷那一句话,跪在地下,还是不矮。我这样大年岁的人,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我罚跪?我若有一天认识了大总统,必定和他建议,把拐匪都定成死罪,买丫头的人家,都要受罚。但是我怎样会认识大总统?这也奇怪,做官的人,怎么也就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层。哦!是了,做官的人家,哪个不买丫头,他们怎么又会反对呢?自己把这样不相干的思想,只管放在心里,事情是照样做,饭也不想吃,茶也不想喝,做完了事,便是坐在屋子里呆想。
这一天晚上,直到头靠了枕头,还依然想着,糊里糊涂地思索,也不知如何就天亮了。自己提了菜篮,又去上街买菜,还走不到胡同口,就碰到了那个江秋鹜迎面而来,彼此似乎是极熟了,他抢上前一步,执着落霞的手道:“你怎么还在赵家?我不是寄了一封信给你,约你逃走的吗?”落霞一阵害羞,不觉低了头,这话可答不出来。江秋鹜见她不说话,拖了落霞的手便走。落霞也情不自禁,只管跟了他走。
约莫走了好几个胡同,走到一个似乎宫殿的大屋子,一进门,便看到有几十层台阶,在台阶最上层,有人在那里招手。落霞看时,便是江秋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到那最上一层去了。自己慢慢地向上爬,好容易爬了上去,出了一身大汗。走到那上面一看,原来是个很平坦的地方,遍地铺着大石板,光滑平整,像镜子一般。上面正屋,八根红柱落地,四角飞檐的一所大殿。
落霞正这样想着,姓江的怎么把我引到这个庙里来了。这句话不曾出口,秋鹜笑道:“这不是庙,这是侠客家里,专门和天下可怜的孩子们报仇雪恨。你看,你的仇人也捉来了。”只这一声,门边拥出七八个人,将一个穿灰衣的短装汉子,拖了出来。那人在地上滚着,大叫饶命。落霞认得那个人,正是十年前,拿着一块糖,哄了自己,抱着跑的。那些人都说,这种拐匪,一个个要把他治死。说着,几个人抬了他的手脚,就向平台的下面一丢。
那平台下面,是个万丈深坑,只听扑通一声,那个拐匪就抛沉到水里去了。那些人鼓着掌大叫痛快,落霞也不觉地鼓起掌来。秋鹜喊道:“诸位慢着鼓掌,还有那个姓赵的妇人,没有处治她。”那些人说,打死她,打死她。于是几个人跑到屋旁边,七手八脚,果然将赵太太拖了出来。
那赵太太一见落霞,跪到她面前,双手抱了她的脚道:“落霞,落霞,你救我一救。你从小在我家长大,你就不念我一点抚育之恩吗?”说时,又哭又喊,拖了落霞的脚,死也不放。落霞见她说得可怜,也不免坠下两点泪。两只脚又让她拖得累死,难受极了,自己撑持不住,也向地下一倒,这一倒,自己一惊,睁眼一看,不是倒在地上,是倒在床上,原来做了一个梦。
赵家下屋子里,是没有电灯的,只有一盏点一根灯草的,小煤油灯,屋子里昏暗无光,真也有些像梦境。于是坐了起来,将灯芯扭着大了一些,坐起来一想道:“梦境真算是痛快,然而天下哪会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是这话也难说,江秋鹜这种人,无缘无故,能把许多钱相助,而且官厅又要捉他,这不是侠客是什么?也许他们做侠客的,真有这样一个,那就好了。”就是这样不断地想着,猛一抬头,窗户翻作白色,原来天真大亮了。
落霞心里想着,这和梦境差不多,不要江秋鹜真在门外等着我,赶忙披衣下床,开了大门,就向胡同里走,这时天色刚亮不多时,哪里有什么人走路,走在胡同中间一望,空荡荡的,只有那砭人肌肤的寒风,带着地上的黄沙石子,刮起来四五尺高,向人身上乱扑。风吹在脸上,已是冷如刀割,再加上石子打在脸上,痛上加痛,更不可当了。落霞连忙向大门里面一缩,心想道:我这人太傻了,怎么把梦境当真事呢?这才回转屋子里去了。正是:
欲平积恨除非梦,醒后还思入梦来。
第六回 银饼学梭投狂奴折齿 鸩胶和蜜馀少女轻生
却说落霞开门寻梦,落得吹一身寒沙回来,想到了这一番傻劲,也是好笑。但是不知道因何缘故,自从这一梦之后,凭空添了许多心事,见着了赵太太,仿佛也是仇人一样,心想,我没奈你何,总有一天像梦里那种日子。那个时候要我来救你。我可是不管了。不要看你现在这样作威作福,大概真到了祸事临头,一定会捧着、丫头的脚的。赵太太哪里知道她有那样一个梦,自然还是照常很严厉地管着她,她心里为了真事和梦境的引诱,遇了打骂,就更气愤着哭泣了。
有一天,赵重甫去上衙门之后,赵太太和婉芳小姐,也都出门去了,大门口只剩了一个听差守着大门。杨妈的工夫,每天多半消磨在厨房里,这时也是一人在厨房里拣菜。落霞一人,呆坐在堂屋里烤火,静默默地又想着了那封信,那个梦。正自这样想着,堂屋门一推,那个表少爷朱柳风来了。他一进门,便道:“太太小姐,都不在家吗?”落霞想起那天罚跪,他讲情的那回事,不免有点害臊,笑着红了脸,叫了一声表少爷。
柳风一说太太小姐不在家,见她就是一红脸,便道:“落霞,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寂寞吗?”落霞道:“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寂寞,有什么热闹?无非挨命过日子罢了。”她怕朱柳风再会谈起那天罚跪的事,不如先谢谢他,便倒了一杯热茶来。他正在炉子边烤火,这杯茶又无别处可放,就一直送过递到他手上。
朱柳风一点头,笑道:“劳驾。”落霞道:“我们一个当丫头的,你何必这样客气?”柳风道:“丫头就不是人吗?不过少了两个钱,把身体卖了罢了。再说你也不是因为家里穷了,就卖你的,是拐人的拐匪,把你拐出来的,也不能用卖儿卖女的眼光,来看你们家呀。”落霞道:“这件事,表少爷怎么也知道?”柳风道:“我姑母对我说过的。我就常对我姑母说,既然知道人家是可怜的孩子,遇事就看松些吧,何必打了她,骂了她,自己又受气。不知道我姑母现在可对你好些?”落霞道:“这也无所谓,看她高兴罢了。”
朱柳风喝完了茶,手一伸,落霞自把杯子接了过去。他又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在火炉靠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你在这里,烤火烤得很好,我一来,倒把你轰走了。你只管坐着烤火,只当我没有在这里一样,好不好?”落霞笑道:“那可不敢当。”柳风笑道:“那要什么紧?我刚说了,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我坐着,你就要站着。你若不坐,我也只好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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