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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早上,玉如和王裁缝通电话,果然王福才放回来了。王裁缝还说,不在北京做手艺了,不久就要回南去,劝玉如不必惦记了。玉如挂上电话,又哭了一顿。这日晚上,有两个听差一样的人,到旅馆来见陆伯清,见屋子里有个女子,便和陆伯清请安道:“给你道喜!”陆伯清和他们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辛苦你两人一道了,下午我回家之后,自然有赏。”两人听说,道了谢,笑着走了。
玉如道:“这就是和你行那条妙计的那个人吧?”伯清笑着,没有说什么。玉如道:“事到于今,还瞒我做什么?那个尖脸,不就是你家里的听差李升吗?那一个冒充你家马弁的那个人,大概是真马弁吧?”伯清笑道:“算你聪明,全猜着了。”玉如叹了一口气,一阵伤感,又垂下泪来。
伯清虽百般地安慰,玉如纵然止住了眼泪不流,也没有一丝的笑容。自这日起,她心里就像刀挖着一般痛,身上只是一点精神没有,慢慢地就染了病。陆伯清早就派了一个男仆一个女仆伺候着她,用不着动一步脚。就是临着墙外的那一扇楼窗,陆伯清也吩咐旅馆里将它钉上了百叶。原来这旅馆,正有陆伯清的大股份,也无疑是他家里一样。不过他对玉如虽这样特别保护,可是玉如并不受用,病症慢慢地沉重起来。
陆伯清找了个大夫来看看,大夫说:“屋子里空气太坏,病人又缺少运动,极宜改良环境。”大夫去后,陆伯清才让打开那窗户。玉如立刻眼前一亮。这时正是夕阳将下的时候,太阳照着窗外一片树林,觉得那高大的槐树梢上,有了几根枯枝,树叶子也有四分之一是焦黄的了。走到窗子口,向外一看,看看那树林子里,正有一个网球场,成对青年男女都在那里打网球,周围有许多人看。人丛中似乎有秋鹜和落霞在内,又是一阵心酸,垂下泪来。这天晚上,病格外加重,身上发着烧热,第二天索性卧床不起。陆伯清嫌在旅馆里治病麻烦,就把玉如送到医院去医治。在医院里治了许久,已好十之八九,才重接到旅馆里来。
这日玉如经过槐树林,只见满地下都是落叶,树上的枯枝,比从前加上了许多,那枝上的槐荚,也变着苍黑色了。不知不觉,在愁病中混过了许多日子。一到旅馆里的屋子里,玉如便默然无语地躺着,到了晚上,在楼窗子上,又看到槐树头上,那一轮圆月,依然亮晶晶地照着人。月亮是一样,槐树不同了,人也不同了,玉如突然站起来,向窗子边就跑。
陆伯清坐在一边,心中叫声不好,正待向前来拦阻她。然而她已奔到了窗户边,两手摸了窗扇,要拦也拦不及了。伯清心里乱跳,眼睁睁地又是个坠楼的绿珠。但是玉如两手摸着窗扇,人并不跳出去,啪的一声,将窗户向里关着,用背抵住了窗户,人向下一蹲,便坐在楼板上。陆伯清这才回过一口气,连忙跑过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玉如道:“这窗户外的月亮,好像对我发笑似的,我不好意思见她了。”
伯清道:“这样说,你对这个屋子,是有很大的感触,明天我送你到城外去静养几时吧?”玉如道:“那就好极了,我着实地感谢你,设若你能让我到乡下去静养,比送我到医院里去吃药好多了。”陆伯清从地上把玉如扶起来坐着,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玉如手上。
玉如站了起来,接着茶杯道:“我谢谢你。”陆伯清道:“怎么你今天这样和我客气起来,向来你是正眼也不看我一看的啊!”玉如道:“你现在打算开笼放鸟了,我怎样不要谢谢你呢?”陆伯清叹了一口气道:“我花了许多钱,费了许多心,你对我还是一点意思没有呀!”玉如道:“你又何必要我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这人握在你手掌心里,你也就可以自豪了。”陆伯清听她说着这话,虽然没有笑容,但是她也不像以前说话就生气,或者给她一些自由,她也就可以回心转意了。
到了次日,陆伯清果然和玉如拣了一箱子东西,将汽车送她到温泉疗养院去。这温泉地方,既然风景很好,而且还有温泉可以洗澡,住的疗养院,又一切是城市中的陈设,无论病与不病,在这里休养,是极适宜的了。陆伯清是不能离开家庭的,因之第一天陪着玉如在疗养院,第二天依然回城去,玉如在疗养院,仅仅,一个女仆跟着,倒也清闲自在。
有一天,午饭之后,天气十分好,太阳高高地照着大地,一点风都没有。这疗养院四周的树木,挂着半黄半绿的树叶,映着平地外一塘野水,秋色是十分浓厚。院西一角山脚,由远方伸来,高出了这树林的树梢,大有画意。玉如让女仆搬了一张睡椅,放在高廊下,对了远处一塘清水躺着,眼光清亮起来,心里的烦闷,也就解除不少。正在这里看得有点意思,却见门外一男一女,并肩而来。玉如芳心里正想着,这一男一女这样地亲密,恐怕是爱人,不是夫妻,夫妻是不会如此甜蜜的。正如此地想着,那二人越走越近,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秋鹜夫妇。
玉如这一见,心里吓得乱跳,脖子上原蒙了一条绿色蒙头纱,赶忙展了开来,连头带脸盖得完完全全。这绿纱叠了两层盖着,恰是看见人,人家看不见她。她心里还有点信不过去,把脸侧到一边,让人看不着。就在这时,秋鹜和落霞,竟是毫不踌躇地,一直走上台阶,到这长廊上来。这长廊上,距离着玉如不远的地方,设有一副桌椅,他二人竟在那里坐下了。秋鹜先笑道:“这虽是个乡村小学,校长一个月有六七十块钱的薪水,你又可以教几点钟书,足够我们家用的了。况且房子是学校的一切用费,都比城里省俭,我决计来就这个职了。”落霞道:“虽然如此,你过惯了城市生活,立刻改了乡村生活,怕你闷得慌吧?”
秋鹜道:“这温泉大路上,天天有长途汽车进城,我要闷起来,星期六下午进城,星期日下午回来,也可以不时去玩一天的。而且这旧校长既有一番诚意要让给我,我至少也要干一年才对。趁这个机会,在乡下少人事耽误的时候,多看一些书,那不好吗?”落霞道:“你真下了这个决心,我也赞成的。不过你说了这些原因,还不是真原因。你的真原因,大概是要避开冯玉如。”秋鹜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能瞒你,这也是我要到乡下来的原因之一。其实,她要听你的劝,她到西山去教书,那多么好哇!”二人说到这里,只见廊上睡着一个病女人在睡椅上,用蒙头纱盖了头脸,乱咳嗽一阵。
落霞看了一看,也没留意,便道:“她实在是我一个好朋友,我也极愿帮她的忙,扶她找个职业去独立。但是她总以为丢了家庭跟着我们跑,才称心合意。她那样聪明的人,怎么想出这条笨计,第一是毁了你,第二是毁了她自己,第三才说到我呢。万一事情不妥,公开出来,大家怎样去结束?”秋鹜道:“原来是因为你的话对的,所以这个办法,我不敢和她往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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