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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鹜踌躇了一会儿,先将外屋门关了,次将房门关了。笑道:“今夫整整穿了一天的长衣,我要脱了。”于是解了纽扣,将长衣脱下,挂在衣架上。落霞看也不看,似乎全副精神,都射到那一盆玫瑰花上。
秋鹜一伸手,将电门关了,电灯一熄,就剩了一对红烛的光。落霞似乎吃了一惊,连忙将身子一闪,见秋鹜走近桌上红烛之旁,连忙摇着手道:“不要熄了,不要熄了,这红烛是要点完了为止的。”
秋鹜借了这个缘故,走近前来,笑道:“你也开口了,我说你总不答复我哩。”落霞一只手扶在桌上,偏了头不做声。
秋鹜也将一只手扶在桌上,然后慢慢地向前移,移着自己的手,碰到了落霞的指尖,她正要将手缩去,连忙抢着将她的手握住,因笑道:“我们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你为什么躲我?”这一句话,把落霞激动了,便对秋鹜道:“我躲什么呢?”秋鹜趁着她转过身来,把她那一只手也握住了。笑道:“你这还不算躲我吗?”落霞两只手都被他握住,低头一笑,这头就触着了秋鹜的胸口,二人是这样接近,新娘子身上,究竟是有点脂粉香的,这由不得他不心旷神怡了。正是:
烛残酒醒香犹腻,已到千金一刻时。
第十九回 闹市见情俦停车道故寒家惊贵客割臂传神
却说秋鹜和落霞的花烛之夜,谈到更深,一笑而罢。次日,天亮不多时,落霞一人,首先起来。掀开一角窗帘,向玻璃窗子外面看时,院子里还没有日光,也不听到一点人语声。自己是个新娘子,又不便叫老妈子起来烧茶水,因此脸不能洗,只是拿了一把带柄牙梳,去梳自己的头发。本来短头发不像长发那样难梳,而且做新娘子的第一天,也梳得很干净了,似乎用不着怎样大梳特梳的了。但是落霞只管对了镜子梳头发,忘了其他一切。
许久的工夫,秋鹜在床上打了一个翻身,睁眼一看,见落霞已在床下,便笑道:“起来得许早做什么?老妈子还没有起来吧?一点茶水都没有。昨夜本来睡得很晚,今天又起得如此的早,到了上午,倒要疲倦了。”落霞向着他一笑,连摇着手道:“低声一点吧。”秋鹜道:“要不然,你就在长椅子上躺一躺也好。要不然……”落霞笑着,却摇了两只手,让他不说下去。秋鹜见她如此表示,只得伸了一个懒腰,坐将起来。落霞道:“你只管睡吧,不碍事的。”秋鹜笑道:“你一人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无聊地,我也不睡了,起来陪着你吧。”
落霞见他已起来,也不去拦着他,只是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去整理桌上的化妆品。趁着秋鹜走开,又去整理着床铺,床铺整理好了,才把那一阵难为情混了过去。新雇的王妈,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赶快敲门。落霞开门让她进来,她笑嘻嘻地向她蹲腿一请安,说了一句,太太,你大喜呀。这一说不要紧,把落霞刚刚镇定了的颜色复又羞涩起来。接上王妈又向秋鹜请安,道了一声大喜。秋鹜究竟是个男子,便笑道:“你倒礼多,昨天已经道了喜了,怎么今天又道喜?”这一问,让这新来的女仆人,也是无辞可答,于是大家一笑了之。
这里住的,是一幢大屋的跨院,闭了院门,与院邻可以不相往来,所以二人虽是新婚第二天,然而无宾客在此,也就没有人来闹了。漱洗完了,落霞便要向厨房里去。秋鹜笑道:“三日下厨下,洗手做羹汤,今天还是第二天呀。”落霞道:“我们共起来是三个人的家庭,还有一个是雇来的,这还用得着彼此谦逊什么?还不是应当照着力量去办吗?”秋鹜笑道:“不,今天我们多少应该快乐一天,我们也不要谈什么蜜月旅行,我雇一辆汽车来。到西山去玩上一天吧。”落霞笑道:“何必汽车,我不是那种讲虚面子的人。”秋鹜道:“并不是要什么虚面子,唯有坐汽车,可以节省时间,省得把许多时间,在路上牺牲了。”落霞道:“我们无非是要到城外去看看风景,在路上多耽误也不要紧。我看不如雇一辆敞篷马车,坐着看看谈谈,比较坐汽车舒服多了。”秋鹜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个建议,也很不错,我就容纳下吧。”两个人吃过午饭,果然雇了一辆马车出城。
这是阴历五月的天气,城外庄稼地里,都绿成了一片,那人行大道上,柳树的绿叶,连成一片浓荫。马车在柳树下走着,有那绿地里吹来的南风,拂面而过,颇觉得十分爽快。秋鹜和落霞并排坐在马车上,自然也各有一种愉快难言之状。游完了香山,等到日落西山,才兴尽进城。
车子到了大街上,已是灯火万家,电灯光下的市民,正自拥挤着。落霞忽然失声道:“那不是玉如姐?”秋鹜看时,一辆人力车,闪在路边避汽车,顿了一顿。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冯玉如。她似乎看见这边马车上一双情侣,已经把脸偏到一边去。秋鹜想着,见面之下,怪难为情的,不招呼也罢,因之默然无语。落霞原是不留意之间,突然一声叫唤,立刻也就省悟过来,她是未便与自己的丈夫见面的,就也不做声了。偏是她坐的那辆人力车,那边又有车子抵住,向这边一歪,正好与马车碰一个对照,玉如身子一侧,和这边马车上的人,六目相射。落霞一见,又笑着叫了一声玉如姐。拉着玉如的车夫,以为她们有话说,索性将车子停在路边。
玉如首先下了车,马车停着,秋鹜和落霞也下得车来,大家站在路边一棵树下。落霞以为玉如虽不招呼秋鹜,秋鹜总会招呼她的。不料彼此一见,只微微笑了一笑,大有要招呼又嫌着冒昧的样子。落霞只得先给他介绍玉如道:“这是我姐姐冯玉如。”秋鹜便略略一鞠躬。落霞待要回转身来,和秋鹜介绍两句,这可为难了,说是我当家的,太粗俗;说是我丈夫,也太直窣。说是外子,向来说话,没有这样文绉绉过,在她这样犹豫期间,玉如已是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江先生,便回转头来问道:“府上住在什么地方?改天我过去看看。”落霞告诉了她自己的住址,便也回问她的住址,她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有了不安之色,勉强笑道:“我住在店里,将来也许要搬家的。”她这句话答复了,等于不曾答复。店里是在什么地方呢?她也知道这句话不大高明,立刻掉转话锋来道:“二位今天就拜客。”落霞想起玉如今天是三朝,正是她拜客,便笑道:“这些礼节,都免了。我们今天是逛香山去了。玉如姐大概也是拜客都免了,你们王先生呢?”
这“先生”两个字,玉如听了,是格外地刺耳,望了这一对新夫妇,只觉肚子里,一时酸甜苦辣都有,却不知如何答复才好,随口答应了一句:“他在前面。”然而这四个字,已经细微得震动不了空气,落霞站得靠近,已经是有一半会意。秋鹜站得较远,简直是听不见了。大家对望着了一阵,还是玉如先侧转身去,上了车,点着头道:“再见吧。”说着,又低低和车夫道了一个字:“走。”于是车夫拉着走了。秋鹜搀着落霞一只手道:“我们上车去吧。”落霞见他脸上带着红色,分明也是难过,暂时只当不知,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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