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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二人走出公园,各雇了人力车回家。玉如坐在车上,回想到刚才在公园中露椅上的事,不觉抬起一只手来,连连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心想,一个女子,对于自己的身份,应不应该失却于朋友?不过以江秋鹜而论,本是自己的丈夫,自己让给别人了。设若我不把他让给别人,岂止如此而止?那么,这也是不为过分地。如此想着,又掏出手绢来,只管擦着自己的嘴唇。她在车上沉沉地想着,已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仿佛还是公园中露椅上,紧挨着情人呢。车夫忽然停住了车子,问道:“小姐,到了没有?这条胡同都穿过来了。”玉如在车上一看,已经由会馆门口,走过来十几家人家了。便答应着到了,让车夫放下车子来。车钱已是由秋鹜给了,一个人匆匆地走回家去。
到了会馆里,只见自己窗子上亮着灯,王福才蹲在檐下,洗刷锅碗。他一见玉如,板着脸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又没有地方去找你。”玉如见他脱了赤膊,头上大汗向下淋着,便觉得他有点粗野,因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也是不得已呀!”说着,走进屋来,只见桌上留着半碗王瓜炒青椒丝,一大碗白饭,都用纱布盖着,这大概是丈夫留着自己吃的。
王福才也跟了进来问道:“你吃过饭没有?”玉如道:“吃过了,我已见了那个经理,他待我很好,他说不用我做手工,叫我和他太太补习一点功课,每个月送我十五块钱薪水。”王福才道:“事倒不错,恐怕不长久。”玉如道:“人心就如此不足,刚刚有了一点机会,又怕不长久了。”王福才笑道:“无论哪个人也希望饭碗稳当一些,何况是我抛家出来的人呢?叫你补习功课,自然是天天要去的了,但不知每天什么时候去?”玉如道:“这个也没有定,等我明天再去商量商量。”王福才走上前,握了玉如的手,笑嘻嘻地道:“这样一来,我们也可快活一点了。”玉如板着脸,将手使劲一摔道:“会馆里人多,请你放尊重些。”王福才笑道:“你又生气了。夫妻们就不尊重些,旁人看到,似乎也不要紧。”玉如道:“这是哪个说的这种不通的话,我没有看见哪个住家过日子的人,要整天嘻嘻哈哈地。”王福才碰了这样一个钉子,自然是十分难为情,便道:“我也不过一时高兴,哪里又整天嘻嘻哈哈过?我知道你总瞧不起我是个裁缝,对不对?”玉如道:“话是随便你说,但是你要我做成一个下流人,来让你取乐开心,那可办不到。”说毕,板着脸脱了裙子,换了皮鞋,端了一把小藤椅,到院子里去乘凉。
王福才虽见玉如生了气,然而看她清秀的脸子,苗条的身材,纵然生气,也是很有意思,不忍和她拌嘴,因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话说错了,你不要生气,但是你还没有吃晚饭呢,就饿着生气吗?我给你去买个咸鸭蛋来,你就用开水泡一碗吃吧?”玉如气喷喷地说道:“你有耳朵没有?我不告诉你吃过了吗?”立刻将身子一扭。王福才又碰了一个钉子,不好意思再问了,只好也端了一把椅子来乘凉。他们这会馆里,房子多,院子多,住的人各在各院子里乘凉,彼此不相涉。王福才是个工人,会馆里除了在政界候差事的便是学生,人家也不愿和他来往。因之他夫妻缩在正屋旁一个小院子里,也很少去问人家的事。
这小院子里有棵年老的榆树,虽然将整个院子遮住了,然而这树的叶子,是稀落得很,依然在树枝空当中,露出断片的青天,和零落的星光来。王福才抬头望了天道:“我不料今年夏天,会在这里乘凉。一个人总是料不到自己将来的。”玉如尽他一人去说,并不做声。他又对天上道:“牛郎呀,织女呀,你们夫妻和睦,在天上偏隔着一道天河,世上不和气的呢,又天天在一处。”玉如道:“你是说我吗?怎么样?你打算天天不在一处吗?”王福才道:“我说着玩玩,也不要紧呀。我和你说话,你不理我。我自己和我自己说话,你也不许我吗?”玉如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用话影射着我说,我难道也不知道?”王福才道:“实在一句话,我很愿和你和睦,你可不愿和我和睦,我有什么法子呢?”玉如道:“我——”只说了一个我字,无可说的了,便顿住了。她不说什么,王福才也不说什么,于是彼此默然地坐在这星光之下。
不多大一会儿,陡然刮起两阵西风,那老榆树吹得沙沙作响,看那树外的天色,已变成了一片黑,这风也就一阵紧似一阵,分明是暴雨来了。王福才道:“我又禁不住要说话,雨要到了,快进屋去吧。”玉如只当没有听到一般,依然坐着。王福才知道玉如诚心和他闹别扭,越叫越不进来的。若要她进来,还是不做声的好。这时,风吹得窗户屋门,一齐咚咚作响,接上劈里啪啦,瓦上雨点作响。玉如听王福才不再叫她,还不动。哗啦一声,一阵大雨下来了。玉如这才回到屋子里,身上已经有好些雨点打湿了。王福才本想和玉如再说几句,一想明天早上,还有几块钱要用,不得不俯就一点,先到床上睡觉去了。屋外的雨,正如倾盆倒水样地下着,自然暑气全消,就是桌上那盏煤油玻璃罩灯,火焰有点摇摇不定,屋子里更充满着凉意,久而久之,也就睡着了。
玉如坐在一张方凳上,呆呆地听着雨,也不去理会王福才。直至他打起呼声来,才回过头向床上看了一看。雨过去了,似乎夜也深了,只觉两只腿上,慢慢有一阵凉气,袭了上来。暑天夜凉,也极容易招致睡魔,自己正待解衣就寝,一见自己两条板凳,几块木板搭的床,较之秋鹜家中那张白漆铁床,真有天渊之别。自己本是个睡铁床的人,结果,却是来睡铺板,不由人不懊丧。秋鹜对我说,他还有补救的法子,不知道怎样补救,让我和姓王的离婚去嫁他吗?我拼了一死,未尝不能和姓王的离婚,只是他对于落霞,执着什么态度呢?难道要我去做他的如夫人吗?这未免令我难堪了。若是他也把落霞离去,叫落霞怎么办?为了我让她做个下堂之妇,何如让她老住在院里做个失婚之女呢?我成全了她的婚姻,接着我又破坏她的婚姻,好比在水里救起人来,复又把她推下去,我这算什么意思?我既不能破坏她的婚姻,我和她的丈夫,又谈什么爱情?人家都以为我很有骨干的,可是今天我在公园里,和我救命恩人的丈夫,做出那一度甜蜜的谈话,我是应当的吗?
越想越惭愧,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映出那模糊的影子,心想,这影子若是个人,看见我今晚的行动,恐怕要笑死了。再想到落霞雇车送自己回家,王福才劝自己吃晚饭,而自己还充着干净人,是谁对不住谁呢?一阵心酸,蒙着脸,伏在桌上哭起来了。正是:
岂无欲海回头者,只是中流立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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