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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看守对秋鹜点头笑道:“这次我准恭喜,你赶快去办呈子吧。”警察笑道:“你和姑娘小声音商量一阵不算事呀,究竟同意不同意,得对人家说一声呀!”邓看守对警察道:“你瞧这样子,同意不同意呢?错得了吗?”警察向秋鹜望望,又向落霞望望,右手摩擦着下巴上的一片短胡茬子,笑了起来。落霞见警察都笑了,偷眼一看自己未来的夫婿,站在那里丰格清标,英华焕发,前途真未可以限量,于是喜洋洋地,又是一笑。这一笑,却不曾背过脸去,只是头略低了一低,因为算是看着警察的样子好笑,不承认是害臊了。
邓看守先见她不问话还在这里站着,以为她还要想出什么问题来问,现时见她并不问,而反无端地笑起来,便道:“你还有什么话问他的没有?”落霞对着邓看守一笑。邓看守道:“有话问吗?”落霞摇了一摇头,跟着她走了。走到房门口,却回过头来看着秋鹜。在她这一看之间,不觉微微地点着头,在她这种表示之间,眼睛里含着有无限的希望之意。邓看守回过头来道:“走吧,还有什么事呢?”落霞怕说出来了怪难为情的,连忙就跟着她进去了。
走回自己屋里,玉如首先迎了出来,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是有人请你出去了吗?”落霞先笑了,然后答道:“果不出你所料,他已经来了。”玉如携着她的手,一同走到屋子里,微笑道:“他是谁?”落霞道:“我猜就是你写着信,通知他了。要不然,他哪会知道我在这里!”玉如不笑了,脸上立刻显出很郑重的样子,便道:“是那个江先生来了吗?他那样子,对于你怎么样?”落霞道:“在那一刻儿工夫的时候,我也看不出来。”说着一笑。玉如道:“旧雨重逢,当然是两方面都是很同情的了。你们由患难朋友,做到恩爱夫妻,将来的前途,一定是很美满的,我先给你道喜了。”说时,两只手握了落霞两只手,望了她的脸道:“这段婚姻,完全是我姓冯的力量,将来成功之后,怎么样子谢我呢?”落霞道:“我实在感谢你,感谢得我无话可以说出来。好在不久你也是要出去的,假使我的事,没有什么变化的话,出去之后,我一定让江先生亲自登门来谢你。”
玉如听了这话,不觉脸色一变,立刻镇定了,勉强笑着摇了一摇头道:“这个用不着,以后的我,也不知道变成怎样一个冯玉如,我们是否能会面,还不可知呢!”落霞原知道她一段婚姻,是出于勉强的,她说这话,不能完全无因,便道:“我一定要访你的,因为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出去以后,当着亲戚来往,岂不是好?”
玉如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肩膀道:“不害臊,事情还是刚刚说起,你就谈到出去做太太的事了。”落霞笑道:“你别笑我,要出院的人,谁也会筹划到出去以后的事,但是我是个实心眼儿的人,自己会说出来罢了。”说着,便叹了一口气道:“这话也不可一概而论,若以你而论,你就不是这样的。”玉如也叹了一口气道:“不要说这个了,说着反而不欢喜。将来你知道更清楚了,你才知道我现在的日子,最是难过哩。唁!不说了,不说了。”说着,连连摇了几下头。
落霞一腔子高兴,已是无可形容,但是因为和玉如在一处的时候多,因她总是愁眉不展,若是在她面前放出欢喜的样子来,倒反嫌有意卖弄似的,因之在她当面,始终是默然,有时一人跑到小花园子里去散步,将地上开的那些草本花,摘了一大把在手上,只管玩弄着,但是要回房去,便扔在草里,因为玉如看了花,就要伤感的。有时一人在屋子里,轻声歌唱,一见玉如进门来,也停止了。所以在落霞心里十分欢喜的时候,脸上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过了两天,江秋鹜领人的呈子上来了,落霞也签了字了。又过了两天,送着迎娶的日子来了,乃是一个礼拜六。同时,便把替新人备的衣服鞋袜也送来了。在她的吉期到来之时,王裁缝家里,也把新衣送了来,不先不后,她的婚期仅仅早一天,却是礼拜五。
这是阴历六月中旬,还不过初夏,天气并不是那样热,院子里的树木,已是绿荫浓厚,在树底下,吸着新鲜空气,人是自然清爽。尤其是那隔着粉墙的几棵垂柳,拖着长的绿色长条,被风吹动着,在婚姻发动期中的人看到,增着无限的美趣。凡是新人衣服送进院来之后,有感情的姊妹们,都要来看看。玉如却不然,将她那一包衣服,包得紧紧地,用包袱角,拴了一个死疙瘩,扔在炕里边。大家知道她是不大高兴的,也就没有人要看。落霞因为玉如的东西,不让人看,她也不好意思将衣服送给人看。
日子快了,不觉到了礼拜四,已是玉如要出院的前一天。照着院里的规矩,婚前一天,便让女生洗澡理发。男家送衣服来的时候,照例附带送一点饽饽钱,新人便将钱买了喜面和饽饽之类,和感情好的姊妹们,欢叙一场,然后换了新衣,到堂监的隔壁屋子里去住。玉如自然也省不了这一套手续,要忙一天。但是她始终是淡淡地。到了下午,看守来催她去洗澡,她依然在屋子里徘徊着。落霞原在那小花园里看花,愉快极了,因为太阳渐渐西斜,想起要来和玉如话别,走回房来,远远见房门关着。心里一想,青天白日,她关的什么门,这位心里用事的姑娘,不要闹什么笑话吧。于是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窗子外,由窗子底下,一个小洞里,向屋子里张望。
只见玉如坐在炕上,手上捧了一张八寸相片,竟是看出了神,接着,便洒了几点泪,直滴在相片上。她在身上抽出一条干净的手绢,将相片上的泪珠,轻轻拂拭了去,然后将相片拿起,在左边脸上靠靠,又在右边脸上靠靠。然后又拿了相片,向后一倒,横躺在炕上,却将相片,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口里念道:“江秋鹜,我永远忘不了你。”
落霞这见,只觉得浑身冰冷一阵,又滚热一阵。起先还以为她拿着是她自己新郎的相片,现在一听,真出乎意料之外了。她为什么爱我的人呢?正这样想着,只见她一个翻身坐起来,好像是记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在芦席下,突然又找出一张四寸相片,口里说道:“姓王的,我恨你,我恨你!”说毕,三把两把,将相片撕成了许多碎块,复向芦席下一抛,将席子掩了。再拿起大相片,两手捧着,连连亲了几下,发着抖颤的声音,轻轻地道:“我实在爱你呀!你哪里知道?一定还说我薄情哩。我的心事,只有天知道。天哪!我的心碎了。”说着,抱了那张相片,又向炕上一倒。
这个时候,落霞站在窗子外面,已经成了木头人了,只是在墙窟窿里向里张望,一点也动弹不得。屋子里有个人心碎了,屋子外也有个人心碎了。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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