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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是他先离开咖啡馆的?”我问她。
“嗯,他跟胖子掰了。还是胖子先告诉我的,对我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出去散步,在一家小店里买下一套豹纹内衣。”她说,“这就是我所做的努力,我穿着那套内衣在床上等他,或许还化了些妆。结果把他吓坏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吓坏了,他吓坏了的时候就是那副表情,想笑但是又忍着的样子。但是他还是那么有礼貌,那么温柔,从来不对我表现喜怒哀乐。他很快就调整过来,走过来,温柔地抱着我说,别这样,宝贝。”
“嗯。”
“我恨他这样温柔,我恨他。”她停下来,喝了口酒,愣了会儿神。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于是我陪她沉默着,靠着暖气,只是一口口地喝酒。我们被不真实的温暖怀抱,昏昏欲睡,又非常伤感,像是一场美好的梦就要结束。
“在他搬出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说好在家里吃一顿晚饭。你知道这些年我们几乎都是在咖啡馆度过的,与你们一起吃晚饭,或者在隔壁小饭馆里凑合,家里的灶头几乎没有用过。其实我根本不会做菜,还特意请教了胖子,忙了整天,结果还是把咖喱牛肉炖煳了,只有那锅黄豆猪脚汤还勉强能喝。”她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我想她几乎快要哭了,“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家里做这顿饭么,因为我买了药。”
“安眠药?”
“笨蛋,我从没想过死,又怎么会希望他死。我买的是那种春药,据说男人吃了以后会勃起。”
“那都是骗人的!”
“没错!”她笑起来,“但是你知道么,我太绝望了,觉得死也不过是如此。”我听她说着,不再声响。挺久以后我才知道绝望是什么样的,我在之后很多个号啕大哭的夜晚想起此刻的微微,她靠在我身边的沙发上,保持着一段难以触手可及的距离,说话很慢很慢,有时候笑一下。反正就是这个时刻,让我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哭着入睡。而且来自他人的安慰从来都是没有用的,所以不要求助,就自己待着,等待黑暗慢慢褪去。没错,一切都会再次卷土重来,但是总有那么一些间歇,它们会褪去一会儿,哪怕就只有一会儿。我们也可以喘口气。
“后来那药我没有用上,在最后的时刻,我想的问题竟然是,这锅汤炖了整个白天呢,是我剩下的所有的东西了,我不能把它给毁了。”她说,说完我们都笑起来,所有的悲伤都需要一个笑话来结尾,不然怎么办。我的身体已经被酒精拖拽着往越来越深的梦境里去。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她身边,靠在她的肩膀上。这样好些,头晕,可是这样好些。我们的膝盖挨在一起,我的手腕碰到她柔软的乳房。
“我很久没有醉过,差点忘记喝醉是这样的。”她说。
“那回店庆的时候,所有人都醉了,我站在吧台后面,给你们倒酒,你们不断走过来对我欢呼着,再来一杯。”
“嗯。后来很多人在里面哭,我站在外面抽烟,隔着玻璃窗望着你们。然后老虎走出来,伸出胳膊从背后抱住我。不是那样紧紧的拥抱,但我总是记得那个时刻,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是相爱的,哪怕是很淡很淡的爱。而且我看着你们,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家人。”
“我可没有哭,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喝得再多也不会哭。”
“其实老虎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喝多的样子,他当然会来接我回家,做解酒茶给我喝,倒热水为我泡脚。那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在做自己应该做的。当时我觉得他如此温柔,觉得这就是相濡以沫,如今想想,他做这些的时候难免是带着嫌恶的,我自己竟还不自知。店庆的那天尤其糟糕,我从厕所里吐完出来,鞋子也丢了。你们这些烂人把酒瓶砸了一地,我坐下来抽烟的时候觉得脚上湿漉漉的,用手摸摸,一手的血!”她笑起来,“可是真奇怪,我一点都不觉得疼。”
那永远是最美好的时光。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晚,将至圣诞。从下午开始我们就一起帮忙准备晚上的酒食,食物粗陋,不过酒足够敞开喝。我与微微趁着间隙去隔壁小饭馆里吃晚饭,走回来时,隔着条马路就看见已经陆续有客人到来。天很冷,我们都穿得很少,我只在一件红色运动衫外面套着件厚毛衣。微微说抽根烟再进去,我们就站在马路对面抽了根烟。心里怀着的是满满的喜悦,想着抽完手里这根烟就要进去里面那个小小的世界了。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到那儿的欢乐,啤酒开启时噗的一声、热烘烘的暖气、蒜蓉黄油面包的香味。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吐出来的烟也在冷飕飕地发抖。但同时我们的心里又有不可名状的害怕。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春游前夜般的兴奋,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们都已经能感受到欢腾消逝后绵延不绝的伤感。只是我们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并没有完全相信这就是好时光的终结。
我们在马路边把烟头踩灭,犹豫片刻,互相看了一眼,说,走吧。
两瓶桂花酒很快就被我们喝完了,外面的天空再次泛起灰紫色的光芒,像是幻觉。微微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们继续沉默着,然后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很近,能够闻见她呼吸里啤酒泡沫的香气。
“你跟女孩做过爱么?”她问我。
“没有。你呢?”
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字,问我是不是还记得。我不记得了。
“中专时候的同班同学。就是个普通的女孩,有些胖,白得像团奶油。”她说,“那时她失恋了,抱怨男人,我们喝了很多酒,然后就做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怎么做的?”我问她。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她说。我的手搁在她的肚子上,听到她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只在轻轻打鼾的猫。然后我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我们此刻躺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伸手拂去,很多灰尘缠着头发滚成一团。我们就这样并排躺着,音乐也已经停了,却并不觉得时间是空白的,我们不再说话,像往常一样。我看到她拿出手机,一会儿我的手机振动起来。
“我们要不要接吻?”微微发来消息。
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心想。但是此刻也挺好,天空蒙上一层更深重的紫色薄雾。雪早就停了,外面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我不敢挪动,惟恐惊扰。其实心里早就知道我在慢慢地失去她,或许等到真的失去她的时候,也就不再感觉哀婉,只是这个过程在折磨着我,像是前夜缠绵悱恻的梦,白日里醒来,翻来覆去,却根本无法记取一些片段。就这样,再过了一会儿,我们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微微临走前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去了天安门。我在这儿生活了几个月,却几乎没有去过任何地方。妈妈几次打电话来催促我去爬长城,我都反复推托,说是要等个好天气。而直到现在白雪皑皑,直到我离开北京,我都没有去爬过长城。阿乔曾经允诺说春天带我去温泉,他说到时候槐花都开了,我们摘一袋槐花泡澡,剩下的用来炒个鸡蛋,喷香喷香。我始终心存向往,但之后却并没有见过槐花,春天也像是再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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