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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还有这样的善心,为了保罗这点事儿可把我折腾坏了。咖啡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等到这回房租到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要再把合同续上。所以这不是想着,店里囤着的那些酒能卖掉一些是一些么。好多单麦芽的威士忌当时也是托了人从国外带进来的呢。”
“保罗先生的后事算是结束了?”
“可不是么,我把他的骨灰盒都抱回家了。”
“你打算就守着他的骨灰过日子了?”
“放屁。这些天不都阴雨连绵的么,等天好了,我得找个日子把他的骨灰撒进苏州河里。他妹妹走的时候,连句屁话都没有留下来,更别提钱了。”
“其实这么多年,你每天见到他,都多过见自己的家里人了。”
“可不是么。我对咖啡馆算是用心,但就算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要保不住。”他狠叹一口气。
这会儿天暗下来,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而已,对面那间被拆掉了的电影院已经彻底换了模样。原本宽阔的门面被反光玻璃墙取代,旁边竖起桃红色的霓虹灯,显出里面的神秘莫测,全没有留下半分过往的痕迹。门口代客泊车的牌子下站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毫不掩饰的刚进去准备开工的小姐。过了一会儿,胖子朝一个卷着大波浪的女孩子努努嘴说:“那个叫露露。”
“你怎么连名字都知道。”
“有时候她开工前会来我们这儿买杯咖啡,说比他们里面的好喝。有天她给我看一个短消息,问我懂不懂英文。我一看,一定是哪个傻逼香港人发来的,就是说想她咯。Missyousomuch。她让我教给她怎么念,走的时候都还念念有词的。”说罢,那个女孩转身朝我们这儿挥挥手,虽然化着很浓的妆,还是看得出来年轻动人。
“长得好像舒淇。”我叹。
“那脸蛋,明明是年轻时的胡慧中。”胖子咂咂嘴。
“她的年纪,都不会知道胡慧中是谁。”
“每天晚上都有傻逼从里面被抬出来,在路边哭,大叫大嚷的。好孤独。”他说,我们安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然后他掐灭香烟,收拾收拾情绪扭身往卷帘门里钻过去。我能想像他半途就已经在脸上堆起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只是一会儿他又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说,“生日快乐啊!三十而立了!”
“去你的。”我笑着说,朝他摆摆手。
我最后一次像模像样的生日是在咖啡馆过的,那是五年前,我与微微都是二十五岁。正是想尽各种办法要热闹的年纪,任何一个人的生日和各种纪念日都会被当成节日来过。大家提前两天开始准备。胖子烤了整只蓝莓芝士蛋糕,特地留了巧克力酱,让我自己在蛋糕上写字。也有并不算亲近的熟客得知是店里的女孩要过生日以后,跑去隔壁的服装店里买了条红裙子送我。虽然过了傍晚就打烊,但来不及准备那么多人的晚饭,所以干脆一圈或相熟或不相熟的人围坐在一起吃了火锅。我们也没有真正像样的锅子,就用店里煮意面的电磁炉和两只大小不一的锅子凑合了。食物没有准备得多么充分,啤酒却是敞开喝的。
大吃大喝到半途,我与微微不知为何从热闹里溜出来。外面的天气与此刻一样阴沉,飘着些零星小雨。微微开车,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马路上,开到淮海路的时候,路突然变得很堵,前面亮起一片刹车灯。于是我们把车窗摇开,坐在里面抽烟,放着音乐。那天放的音乐可真好听,我们开得很大声,可是之后却再也想不起来放的是什么。旁边并行的车突然摇下车窗,后座上两个年轻男孩探出身来对我们说音乐真好听啊,然后问我们要电话号码。我们都听见了,可是假装没有听见。我们笑嘻嘻地继续说话、抽烟,有时候沉默。觉得窗外都是爱情,只要风一吹,就能被吹进来。
等我们再回到咖啡馆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散去了。胖子买回来各种焰火。有蛋糕那么大的,也有可以拿在手上的。那时候并不是春节,要买来焰火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几个男孩把大焰火搬去马路当中放,砰砰几下,在天空中燃烧出巨大的光芒。反正是深夜了,没有车,也很少行人。偶尔路过的出租车司机也把车停下,甚至下车来抽根烟,彼此间再闲扯两句。
我们又放了些“夜明珠”,微微放的那颗歪了,一抹小小的火花溅到对过的阳台上。阳台上站着位穿了睡衣的中年人,像是刚刚打完麻将的样子,他也没有说什么。于是我们所有人就一起看着那抹火花烧了短短一会儿,熄灭了。
拾陆◇
天气好些的时候,妈妈提起要去扫墓的事。前几年我都不在家,所以很久没有去过墓地,每年都是她与爸爸在清明或者冬至的时候,把去世的家里人都探望一圈。这回正好阿姨还没有回美国去,便说好与妈妈一起去扫墓。
她们要去看望的是她们的大姐,在十多年前的冬天去世。那会儿我还在念高中,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生病的事情,家里人都不太愿意对我提起。妈妈告诉我的时候,脸上也挂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中间我只去医院里看望过她一次,她穿着病号服,只不过是病了两个月,却已经是入了膏肓的样子,身体变得薄寥寥的,与床单浑然一体。病房很脏,气味难闻,灯光昏暗。每个人都像是要在这儿住很长时间的样子,病房的角落里堆满各种生活必需品,地上甚至搭着铺子,有人裹着被子睡在那儿。
姨妈被我所不熟悉的亲戚围绕着,热烘烘的暖气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站得远远的,不愿靠近,甚至连看都害怕看一眼。如果可以安慰到她的话,我自然也想去安慰,可是就连平日里最低层次的痛苦都很难被安慰,更不要说面对死亡时的伶仃。而周围那些苦着脸的人,又能够带给她什么。
然后妈妈把我拉过去,拉到姨妈的面前,像是要完成一件任务。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她的脸变得非常不好看,头发剪短了,像是枯槁的男人。于是我只好看着她的手,她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对每个来看望她的人说上几句话。她问我功课做好了没有,我说做好了。然后她指着床头的一根香蕉说,拿去吃。我说好的,便接过来,剥开皮,机械地吃掉一根,又吃了一根。时间如此难熬,而她沉默着,我妈妈也沉默着,她们都只是看着我吃。
之后没多久,姨妈就去世了。妈妈隔了两天才告诉我,那会儿我刚刚结束了会考,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磁带,她走进来挨着我坐在床边上。我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其实我前些天就知道了,他们担心我的考试而没有告诉我,但我能够看到他们窃窃私语时的神情,以及进出房间时的匆忙与憔悴。她说起这件事情时支支吾吾的,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语,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显得难以启齿。她绝对不愿意说出死这个字,好像这样就成了盖棺定论,又非常粗俗。她最后委婉地说,姨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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