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手臂虚虚揽住她,看着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抱里,柔软又安静。周鸣玉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将腿也在座椅上蜷起,而后抬起手拉开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杨简看着她动作别扭,便将自己的袖子盖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觉得刺眼?”他大概知道绣娘用眼,眼睛会脆弱。先前偶尔见周鸣玉会因为突然见光而眯眼,也知道她多半眼睛不大好。如今看这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却依然如此畏光,心里又生出些担忧,觉得还是要找龚大夫要点药物保养。她才二十岁,小小年纪,怎么得了。谁料周鸣玉在袖子底下闷闷地应声,回答的却是:“我的妆都洗掉了。”杨简笑了,抽掉自己的袖子,又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她,逼得她用一种十分靠近的距离与他对视。他细细地看着周鸣玉,从眉眼到下颌,一寸一寸都不放过。她脸上那些小疤都不大明显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好得这样快,即便不敷粉,也不打眼了。他诚然觉得她上了妆也是好看的,但如此清水芙蓉,又是另一般泠泠的美丽了。他口中低低道:“姑娘这不是挺好看的吗?”杨简嘴上不说动人的情话,但眼里时常难以掩盖地浮现出一种浩大的深情,好像这万千世界里,就只有她可进他眼底。这样近的距离,如果是以前的谢惜,或许会红着脸心脏乱跳。但是周鸣玉的心里此刻浮现的唯一一种情绪,是躲避。太近了。她无心判断这样的深情是不是真,但却要担心,对她如此熟稔的杨简,会不会看穿她心里那点拙劣的算计。或者说,他已经看穿了,却有着自己的念头,不曾说破。周鸣玉从他紧密的怀抱里抽出一只手,勉强地举上来,捂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睫毛在她掌心里轻轻扫了扫,有微微的痒,弄得她想缩手。但她忍住了,将他的眉眼牢牢地挡住。杨简也没反抗,只是笑:“为什么不让看?”周鸣玉不会说破自己心里的这点恐惧,只道:“谁让你胡说八道?”杨简的眉毛轻轻挑了挑,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张嘴没一句实话?”周鸣玉道:“你不在。”杨简愣了愣,没想到她居然把关注点放在了前半句,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又微微俯下了一点身子逼近她:“姑娘好小的心呐。”他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周鸣玉避无可避。她啐他道:“你骂我小心眼?究竟是谁小心眼,斤斤计较?”杨简便道:“那为什么我不在?”他亲昵地贴近她,声音低低地道:“我也不求无时无刻……好姑娘,起码这种时候,你心里也装一装我罢?”周鸣玉觉得杨简不一样了。以前他们固然十分亲近,但那时候他们年纪小,杨简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除了亲近些,其实十分守礼。但自那晚上了文昌湖的船,一切就变了。他变得异常喜欢与她亲昵,好像她是他什么爱不释手的宝贝一样。周鸣玉掌下微微用力,将他推远了一寸。“你少欺负我。不是要我睡一会儿吗?你再这样,我还怎么睡?”她还是没接他前头那几句话。他就那么一点恳求,怯怯不敢问,只能这般调情一般地说出口,恍如玩笑般打趣。而她连哄他都没有。杨简心里有微弱的失望,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退开了,而后将自己的袖子重新展开举在她面上。既帮她挡了光,又离她面孔留了些距离,好叫她呼吸顺畅些。“睡罢。”周鸣玉就如此避了杨简一路。杨简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存什么偷看她的念头,严实地挡住他们之间垂直的视线。周鸣玉在他袖子底下睁眼,视线所及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片天水碧的阴影。她其实也睡不着。在驿站洗完一把脸,人早就清醒了。她干脆就只阖上眼,一路安安静静地躺到了进城,杨简才拍拍她的肩。周鸣玉佯作刚睡醒,假模假样打了一个哈欠,将窗帘小小打起一个缝隙,往街上看。杨简见她注意力都在外头,便问道:“我今日无事,你若想逛逛街,我们就下车走走罢?”
周鸣玉摇摇头,道:“在上京认识你这张脸的人可太多了,我才不要跟着你出去招摇。”要不是他每回来都掩人耳目从不下车,她才不会这么放肆地跟着他出去。他的仇家那么多,和他走在一起,只怕比当初看见戴峰去端王府还要危险。她连头都没回,没看到杨简有些失望又放弃的眼神。真是的,他们如今连一起走在街上的资格都没有了。杨简沉默着安静了半晌,忽而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下来找我?”周鸣玉猝然听到这话,心里跳了跳,一回头就看见他沉静的眼神。她心里颤了颤,没说实话,故意曲解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是秘密。”她想他如今这样宠她,听到这样回避的话,不会追问的。但杨简偏偏就直白地追问了:“我不是问你怎么发现了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下来找我?”周鸣玉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点流露的可怜。他似乎是真的很疑惑地同她说:“你若是不肯见我,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我的。”真是要命。她心想。杨简居然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她。她默默收回撩起窗帘的手,将嘈杂的世间抛在这小小的车窗之外。她的表情很淡,但却是让人瞧着很认真的模样。她安静地问他道:“你这么聪明,我为何下来,你当真全然不知吗?”杨简望着她,情绪被她轻而易举地拨弄翻覆。他无法遏制心里那一点难以平息的爱意,即便已经让他用理智镇压了一路的问题,此刻还是忍不住地跳出喉咙。“可你从来不肯说。”他喉头艰涩,微微发痒:“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不肯相信是真的。”谢家那座空旷荒芜的宅院是他留驻在脑海里一场经年不去的噩梦。宅院随着其他人事无可挽回地倒塌拆除,再建成其他截然不同的院落,可他的噩梦却始终难以消失。十一娘啊,如果你能救我,哪怕是饮鸩止渴,求你再多给我一点罢。他看着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呢?”她一一对他细数他的过错:“你做了指挥使,在外面的名声一片狼藉,仇家一抓一把,人人见你都不顺眼,你身边的人也跟着你一起陷入危险。你又是杨家的郎君,杨家累世高门,姻亲也是门当户对的显赫之家,我这样的身份,给你家做个侍女都不够,更莫要多想别的。”他一句也没法反驳。他就是这样难堪的处境。而她却转了一个弯,同他道:“即便如此,我还下来见你。杨简,你不能要求我走向了你,还要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她问他:“你总要付出一点不安,我才能安心,对不对?”杨简的心仿佛是被扔掉又抛起,最后被她接在掌心,把玩了一番才放还他的胸膛。他的四肢都有些迟钝了,但是心里却求仁得仁一般地快乐起来。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问:“我这样不好,护不住你,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和你一起,所以你即便离开了,也是理由充足。我有十万分留不住你的不安,这样,你会不会更安心一点?”周鸣玉瞧着他这副模样,反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尖,另一只手比划了一分的距离,笑道:“大概多了这么一点罢。”杨简指尖那一点痛意清晰地传达给他。他这才放心了一点似的,向后靠了靠,故意将她的手向一旁甩开,口中道:“姑娘真是好难求。”周鸣玉提起自己那只手,他的手半分没跟她松开,依然牢牢地握着她。她轻轻摇了摇,戏谑道:“这样难求,大人快松手,放我去罢。”“不放。”杨简噙着笑,同她一起玩笑似的:“抓住了就不放。”周鸣玉难得见他如此,根本不肯放过嘲笑他的机会,口中故意道:“你还说我哭得像猫,你才是,方才眼神可怜巴巴的,都快哭出来了。”她凑上去故意挠挠他的下巴,道:“大人这么喜欢我呀?”杨简垂眼看着她,很直接地承认道:“喜欢。”他说过了。但他不吝惜再多说一遍。周鸣玉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向外面,这一看才问:“你又要把我拐去哪里?这不是回绣坊的路。”杨简凑上去看了一眼,方道:“快到了。”他手里把玩着她那只白净的手,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道:“你出来的时候不是描了妆吗?回去没有,岂不是叫人看见乱猜。你等会儿和丹宁下去,挑两样你常用的买两套,再描好妆上来。我在车里等你。”周鸣玉心里有过这方面担忧,已经在想回去的说辞了,但没想到他还能想到这些,八成是在驿站的时候就吩咐过车夫改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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