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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姐也高声笑道:“你这人很老实,东西我也不等着要,你慢慢地作就是了。”她们这样一说一答,都对面望着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秀姐带了她到后面屋子来,第一下,就塞了一卷钞票到她手上。杨大嫂道:“你这作什么?我不是为钱来的。”秀姐道:“我也晓得你不是为了钱来的,但我要你和我作事,没有钱怎么行得通?”杨大嫂道:“你先说,要我和你办什么事?”秀姐道:“我昨晚上足足想了一夜,这姓赵的对我不仁,我也就对他不义。我就是当他的玩物,我也要有个三分自由。把我塞在这文明监牢里,好像我还是有点巴结不上,说我知识太浅。”杨大嫂抢着道:“笑话!不是为了知识太浅,就这样便便宜宜地嫁给他作姨太太吗?”秀姐道:“这话都不去说了。他既看不起我,就算我忍耐着,我也不会有个出头的日子。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杨大嫂坐在椅子上,不觉两手同时拍着腿,站了起来道:“对了。”秀姐摇摇手道:“低声低声。”杨大嫂对外面望望低声道:“我一见你就有这个意思,只是不便说。”秀姐淡笑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事呢,可以随便说。那姓赵的说他是官僚,他又是个流氓。要是跑得不好,还落在他手掌心里,那就是自己作死。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若糊里糊涂走了,那不是先和我娘找麻烦吗?当真的,他把我放在这地方,就会把我关住了吗?我就是怕我走开了,连累着我的老娘,现在我要请你替我办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把我娘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住着。然后我这条身子无挂无碍就可以远走高飞了。”杨大嫂手上,捏着她给的那一卷钞票,望了她倒没有话说。秀姐道:“你那是什么意思,以为这件事不好办?”杨大嫂道:“不是那意思,你看我们也是离不开城市的人,把你老娘送到哪里去安顿?”秀姐指着她手上那一卷钞票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交这一笔钱给你的原故了。你们离不开这座枉死城,难道也没有个亲戚朋友在别的地方?”杨大嫂昂着头想了一些时,因点点头道:“有是有两个人,可以找他一下。不过……”说着摇了两摇头道:“就怕你不肯找。”秀姐道:“有人救我老娘出去,那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了,我有个不愿的吗?”但杨大嫂把这个人的名字,送到口里,依然忍了下去。只是摇摇头带了微笑。这事透着很尴尬,倒让秀姐莫名其妙呢。
第二十章 乡茶馆里的说客
原来这下层阶级社会,他们也有他们的新闻。这新闻不是印刷在纸上,是由口头传递。秀姐和童老五的交谊,本来也只作到心心相印。而这口头的新闻,却是渲染得十分新奇。自秀姐出嫁了,童老五下乡了,这新闻演成了个悲剧,更是有声有色。这时的杨大嫂,却想插进这戏里来,也作一个角色,所以她乘机要提到童老五了。因沉吟了一会,笑道:“第一个人,提起来,也许你还不大熟识,就是丹风街三义和跑堂的洪麻皮,他现在下乡了。”秀姐道:“我知道这个人,不过不十分熟识。你再说这第二个人是谁?”杨大嫂道:“这第二个人,若是你愿教他帮忙的话,我想让他牺牲性命也肯干,就是怕你不愿找他,这个人姓童。”秀姐听了这话,果然怔了一怔。杨大嫂道:“他下乡去了,你是知道的了。可是他对你并没有什么怨言。假使你愿意的话,把你娘先送到他家里去,让他找个地方安顿,我想他没有什么话说。”秀姐红着脸摇摇头道:“——个人总也有两块脸。事到于今,又让我去求他,人家纵然原谅我,我自己难道不惭愧吗?”说着,嗓子一哽,流下泪来。她立刻觉得这是不许可露出痕迹的所在,在腋下纽绊上扯出手绢,揉擦着眼睛,因道:“倒是洪伙计还可以托托他。”杨大嫂道:“这样好了。你既是愿意找找老朋友,我就和你作主,在老朋友这条路上设法。若是童老五知道了这消息,自己来帮忙的话,倒也不必埋没了他那番好意,只要不算是你去找他,也就可以了。”秀姐两手操在怀里,低了头沉思很久,最后她点点头道:“那也只好那样办吧。”杨大嫂道:“那么这笔钱我就拿去了。这是是非之地,我也不必常来,等我办得有点头绪,我再来向你回信。”秀姐道:“好!诸事拜托。假如钱不够的话,你再来和我要。这种不义之财,你倒不必和我爱惜。”杨大嫂有了她这话,益发可以放手去做。当天拿了钱回来,就和杨大个子商量这件事。杨大个子道:“这事托老五最好,他在乡下,大小有个家。可是秀姐娘也未必肯到他那里去,还是让我先下乡一趟,探好路线吧。”
商量好了,杨大个子歇了生意没有做,背个小包袱,撑把雨伞就下乡去。童老五所住的乡下,离大城三十里路。除了有小河可通,而且还是车马大道,直通他村庄附近。所以童老五虽然住在乡下却也不十分闭塞,所有城里丹凤街的消息,他都晓得一二。只是自己把心一横,任你城里发生了什么故事,都不去过问。这日杨大个子赶了小船下乡,船不顺风,三十里路,足走了六七个钟点。靠船登岸的时候,太阳已将落山,站在河堤上四周一望,见村庄园圃,一片绿地上,又是一堆浓绿,一堆淡黄,分散在圩田里面。这倒教他站着发怔。原来就知道童老五下乡,住在三洞桥七棵柳树庄屋里。船夫在三洞桥靠的岸,那是不会错的。这无数的零星庄屋,知道哪处是七棵柳树?照眼前看去,几乎每个庄屋面前,都有两三棵或七八棵柳树,这知道哪是童老五的家呢?呆了一会,顺着脚边的一条小路,走下堤去。路上遇到两三次乡下人,打听童老五家在哪里,都说不知道。信脚走去,遇到一道小河沟,两岸拥起二三十棵大柳树。这正是古历三月天,树枝上拖着黄金点翠的小叶子,树荫笼罩了整条河,绿荫荫的。柳花像雪片一般,在树荫里飞出去。水面上浮荡着无数的白斑,有几只鹅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杨大个子虽不懂得赏玩风景,在这种新鲜的色调里看去,也觉得十分有趣。在那柳树最前两棵下面,有一所茅屋,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水里的那屋子,却是木柱支架着,上面铺了木板,那屋子敞着三方朝水,围了短木栏,远远看到陈设了许多桌椅,原来是一所乡茶馆子。杨大个子一想,这大地方,哪里去找童老五?不如到这茶铺子歇息一会,和跑堂的谈谈天,说不定会问出来,于是走到水阁子里去,卸下了包袱雨伞。这里也有四五个乡下人在吃茶,有两个人在下象棋,看到杨大个子走进来,都抬头看他一下。他临近水面一副座头坐了,过去一个长黑胡子跑堂和他泡茶。杨大个子喝着茶,见里面横着一列柜台,上面也放了几个大琉璃器瓶子,盛着麻花卤蛋,豆腐千之类。另有个瓦酒坛子摆着,分明是带卖酒。柜台里顺放了一张竹睡椅,有人躺在上面,露了两只脚在外,想必是这里老板,透着相当的自在。杨大个子等那跑堂的过来,笑问道:“这里有个七棵柳树吗?”跑堂的道:“有是有这个地方,现在房子没有了,树也没有了。”杨大个子道:“那为什么?”他道:“两年前,就一把火烧光了。”杨大个子道:“这就奇了。我一个朋友在几个月前搬下乡来,就说住在那里,怎么会是两年前,就没有了这个所在呢?”那柜台子里面躺着的一个人直跳起来,叫道:“杨大哥怎么下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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