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纂捂着伤处低哼道:“然而我伤痛愈甚,实已难再忍受,须带你进去躺一宿,顺便让你好生侍候我敷药疗伤。”不顾我挣身,强欲硬拉我进去,但见院墙塌豁之处有个穿条纹衫的小子慌奔而出,没等我招呼,穿条纹衫的小子先即惶叫:“什么正气山庄?里面有鬼!”
我忙唤一声:“一积,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师纂按捏我肩头,低哼道:“你须专心随我混出头,不要跟那些野小子乱搭话。年轻有什么了不起?你这辈小姑娘有所不知,中年男人的亲吻才是最美妙之吻,等一下我让你尝尝就晓得了……”穿条纹衫的小子边跑边望,慌神而至,摇晃脑袋说道:“你们不也跑来这里?咦,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我该不是眼花了罢,里面真的闹鬼,不要进去……”
师纂抬脚踢他,恼哼道:“我们偏要进去!你怕就不要跟进来,五斗米教装神弄鬼的把戏有什么了不得?别以为我来自泰山就没听说过‘正气山庄’这块破招牌,巴郡人张修才是五斗米道真正的创始人。当年妖贼大起,三辅有骆矅,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矅教民缅匿法,而张角传播‘太平道’之时,张修也在传播五斗米道。当时巫人张修疗病,愈者雇以五斗米,号为五斗米师。张修这个巴郡妖巫才是真正的五斗米道教领袖,而不是后人以为的张道陵。传说张道陵到青城山‘除鬼’,并在青城山改造‘鬼城’,以鬼道治民。可见张氏祖孙三代人家传之道为‘鬼道’。张道陵的儿媳以鬼道取信于益州牧刘焉,张鲁靠其母亲才发达起来成为带兵的将军,后来他杀了张修,做得太过份。张鲁兼并了张修的部众,也拿了张修的五斗米道。‘正气山庄’至今还在这儿,张修才是‘五斗米道’的正牌。不应该被埋没的终究埋没不了,这块招牌见证了一切,瞧墙上还有血迹……”
穿条纹衫的小子被他踢踹靠近不得,悸着嘴说道:“然而经过许多年,血迹还在,可见这里很凶!倘真如你所言,道教的真正创始人可能不是张鲁的祖父,那个人被他杀害,至今怨气必难消散……”师纂愤然追打,低斥道:“我几乎被你们这班莫名其妙的家伙夺走了所有,连眼睛也坏掉一只,我怨气更大。为消心头之恨,我偏要带妞进去睡一宿,谁拦杀谁!”
我见师纂揪住穿条纹衫的小子,忙道:“一积的头脑本来不是很灵光,你不要杀他!”
师纂抬掌欲击,闻言转觑,见我在旁急切恳告,微一迟疑,便哼了声,收回其手,说道:“我何必下手,这傻小儿正有用处。”穿条纹衫的小子抬手护着脑袋,闻言惑问:“我爹常说我没用,不知我究竟有何用场?”师纂推他进门,不耐烦道:“你的作用是先进去探路,有鬼就叫,没鬼便做饭给我们吃,顺便打些水来给我女徒洗脚,然后滚去一边不许偷看……”
穿条纹衫的小子欲避不及,叫了声苦,被推进去。我在门外惴问:“一积,你在里面有没有事?”
师纂见穿条纹衫的小子直往后退缩,便又搡他进去,未待那小子慌往门外溜出,挺躯挡住去路,一巴掌掴其跌到院内,随即拽我同入,口中微哼道:“我便在此,这么大的煞气镇得住场,怎会有事?”
();() 我听到穿条纹衫的小子在里面惊叫,慌忙捂眼而问:“看见什么了?”穿条纹衫的小子在庄墙之内奔来转去,悚然道:“有很多棺材!似乎到处都是灵柩和祭品之类,墙边还摆放米缸和麻袋,里边发出动静,不知是不是老鼠……”
“老鼠有什么可怕?”师纂昂然而入,揪我进屋,环视四处,在幽暗中以独眼睥睨道。“有米正好拿来做饭。打铁还得自身硬,气场够大,便能惊神镇鬼。无论张修还是张鲁,终究比不上‘泰山会’的人能罩得住,因为我们跟随司马相国,敢于斗争。面对风高浪急甚至惊涛骇浪,从来泰然处之。总会有人跳出来搞破坏,但那都是藓芥小疾。”
穿条纹衫的小子在墙角慌呼道:“可是我刚才揭盖看见米缸里有颗人头骷髅在内!”
“骷髅有什么可怕?”师纂哂笑声中,我惊欲跑出门外,却被师纂高大的身影移来挡住,掰开我掩眼之手,硬让我瞧,还伸嘴到我耳边冷哼道,“谁都有一颗骷髅头,藏在这身臭皮囊里。不同之处在于,却有一颗人头藏在米缸中,其已朽烂,形成枯骨。正好拿它来浇些烈酒,烧火照亮我们眼前之物……等一下,那是什么?都别急着跑开,似有东西向我逼近,谁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来着?”
我和穿条纹衫的小子争先恐后从墙塌之处窜出,师纂亦奔在后。
院外有人说道:“正气山庄见证了人间罪恶,传闻里面曾经发生‘斗米杀阵’,死过很多人,遗留有张修门下护法最后一搏的神秘莫测名堂,此处不可停留。”
因觉身后异响不断,惹得头皮阵阵发紧,脊为之寒,我张口欲呼,一只凉手伸来捂嘴,将我拽入暗处。
穿条纹衫的小子正要跟来,墙影里有一只脚把他踢开。
有乐从院外伸头,摇扇而觑,看见师纂慌奔在内,忙问:“中奖了是吗?”穿条纹衫的小子改朝有乐那边跑去,一迳大呼小叫:“里面有‘大奖’,不要进来……”有乐讶问:“一积,怎么就剩你自己?先前跟你一起的那个妞儿去哪里了呢……”
我正要启口言语,白衫秀辫女子掩嘴不放,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随即我眼前一亮,长利走来抬起灯笼一照,憨望道:“你们都在这里呀,啥时候进来的?”有乐以扇遮光,转头惑瞅道:“这支破灯笼哪儿拣的?”长利提着灯笼晃悠悠地照了照四周,说道:“刚才从豁墙处钻进来的时候捡拾的,不料还能胡乱对付着使用,只是光线暗了些。没法瞧清他们撞到什么‘大奖’,你俩有没看见?”我摇了摇头,白衫秀辫女子面色惊惶道:“闭嘴,你们别吵!刚才我似乎看见她了……”
“看见谁?”信澄着地一滚,以巾掩面,翻过来伸嘴探问,“所谓‘她’系指何人?”
“那未必是人。”白衫秀辫女子惴望堂屋幽暗之处,却似没敢多瞧,移眸说道,“我早听说张修门下有个死丫头,一直躲藏在里面神出鬼没。”
“那不可能。”信孝颤着茄子在院墙豁裂处朝里面张望道,“张修他们死去许久了,怎么还能有个小丫头留在庄内不会长大?况且我听说谯周的学生陈寿失意之时曾经来这里逛过,为了表明自己比别人勇敢,他还斗胆在里面住上一宿,倘若真有丫头在内,大概已然跟他回家去了。因为后来他老师谯周‘中招’,路过他家的时候进去坐坐,然后突然患病,连话也说不清楚,据《三国志·谯周传》记载,生病之后他语无伦次,巴郡有个老乡名叫文立,前去探望,谯周竟因病重无法说人话,唯能拿竹笔或筷子嵌套在箕下撒米满桌划些字,写出‘典午忽兮,月酉没兮。’意思是司马到八月就没了,而后司马昭果然于八月死亡。史载咸熙二年八月辛卯日,司马昭病逝,时年五十五岁。此后谯周一直未曾好转,起初被召往洛阳任官,却因患病而在汉中停滞不前,司马炎称帝之后,多次下诏书催促谯周来见,谯周带病前往洛阳,病重卧床不起,谯周认为自己无功,请求回到封地,但是司马炎不允许,反而加封官位,谯周病重无法参拜,至冬病死。人生最后几年,他缠绵病榻,辗转难眠,过得很痛苦。而且天天语如鬼咒……”
有乐摇了摇破扇,转觑道:“这就是‘中奖’的症状,我妈妈她们岩屋村那边有个人也曾这样‘撞到正’,虽被称为‘触霉头’,但又其实属于‘一见发财’,他回来后就变得有钱,还买了官做。身体却一直糟糕,没几年就病死了。而且他们家天天鸡飞狗跳,不知因何日夜不宁……”信孝颤闻茄子说道:“陈寿他家也是从而鸡犬不宁,回去后就出丧事,自亦多病,乡亲路过其门口发现有个小丫头爬在床上喂他吃药,回家不久那个乡人亦变得语无伦次,不知究竟是啥样子?”
“是不是这样?”有个蓬头散发之影突然从堂内蹦跳而出,扭着脏兮兮的后股从我眼前蹿过,虽似胡须威翘,形貌庄严,其态却显得失惊无神,口中连声念叨,“惊惊怕怕!惊惊怕怕!惊惊怕怕……”
有乐他们给吓一跳,齐声大叫。我亦随而惶逃出外,大家争先恐后挤在门边,师纂夹于中间,虽然身形高大,亦堵在内,急出不得,恼而发踹,白衫秀辫女子见招拆招,挥剑厮拼,护着有乐他们退往院外。信孝跑离残墙豁裂之处,颤拿茄子倒退着说道:“那个蹦跳而过的光身家伙好像是三国绘像里的谯周模样,其乃蜀地巨儒,一向庄严无比,若非果真有异,他怎么会跑去里面乱喊什么‘惊惊怕怕’?”
外边有个肿脖子之人赶车而望,讶问:“谯周在里面出现吗?其好大名气,且让我前去会会他……”此时我看见宗麟从车内探身而出,抬灯照觑道:“你怎么把车赶到这边来了?早在雾林里我就告诉你,此地好大邪气。罗贯中……啊不对,应该是陈寿先前出言提醒过咱们,‘正气山庄’奇诡无比。别说谯周跑到里面蹦跳而过,就算刘禅在里头蹦来蹦去也不奇怪。不要搭理那个貌似谯周的家伙,甭管是不是他,显然其已经疯掉了,至少亦属不正常。快帮忙召唤我那些小伙伴们跑过来,四周阴暗处似有奇怪东西出没。怎么会有这样多人还往此边乱跑?再不赶紧离开,恐怕将要血流成河,你这辆车就变成行驶在死亡荫谷之中的‘血河车’。我不想杀戮太多,徒耽无益。陈寿邀请我们去他家饮杯茶歇歇脚,好在他家似乎便在前边不远……”
信孝颤拿茄子走近车畔探觑,闻言不安道:“可我听说谯周就是在陈寿家里给吓到,大概是‘中招’之后才跑来附近的庄园废垣乱嚷什么‘惊惊怕怕’。这样看来,陈寿家里似也属于凶险地方,搞不好要撞见传闻中的死丫头……”
“噩梦啊!”有乐似在树丛畔被什么给吓到,惶奔而来,叫苦道。“真是噩梦不断。我好像看到咱们在蜀宫旁边见过的那些隐藏在幽荫里出没的半人半兽东西,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啮尸怪……”
一块牌匾忽飞而至,穿出暗雾,砸向有乐脑后。我急施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步诀,抢掠上前,将他拉开。从飞匾之下堪堪避过,只见牌子砸去马车那边,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刚要下车便挨个正着。其虽抬手接住,怎料牌匾去势急骤,拍在他脸上裂为两半。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鼻青脸肿地转觑,在宗麟所拿的挂灯照耀之下啧然道:“你突然拿这么亮一盏灯照在我脸上,耀得我眼睛花晃,一时看不清东西了。”
宗麟移灯照亮他手拿的半块残牌,微哂道:“说明你接东西的功夫还未练到家。要靠耳朵,而不是靠眼。不过你若肯写幅字签上‘杜预’的大名送给我收藏留念,我便教你几手接招的花活儿,名叫‘禅花拈叶指法’,这套绝学渊源悠久,传自西晋武学先辈杜预,其与向雄一起曾经到河西大力推广佛法,感动了鲜卑人拓跋家族的父祖。尤其是向家宗族历几代人而不懈,终使佛教在其后的东晋时期成了气候……”
“忽悠是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流着鼻血纳闷道,“哪有这种事情?你传给我,以后我又传到你手上。你又来教给我,然后我再传给你……虽说我跟钟会、向雄他们厮混多年,耳濡目染各种玄学与神仙之说,已然变得思路广。但一时还不是很能接受你这般兜兜转转的叙事。”
“所以你今后更要多跟向雄了解佛学。”宗麟掏巾给他擦鼻血,循循善诱的说道,“等到心中禅花悄然绽开的那一天,你就终于明白了,所谓輪回之道在宇宙万物生生灭灭、循环不息的作用。”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流着鼻血听得发怔,长利提着灯笼跑来照觑道:“这张残匾谁扔来的,上面写着‘追远’是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随着高大身影悄晃移近,师纂拾起落地的另一半牌匾,忽拍脑袋,砸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口中低哼道,“无论溜多远也要被我追过来砸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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