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梁朝伟……”有乐在廊间摇扇张望道,“啊,不对。应该是梁朝钟。先前听谁提过其乃广东名士,留发不留头。”
蚊样家伙红着眼圈,一迳长嘘短叹。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句苏轼的词,随着信包吞烟吐雾,从后院飘萦而出。檐外薄雨葱濛,宗麟在树影里郁闷道,“饭不重要?饭很重要。让我在这儿干等了半天,饭在哪里?”
伴以爆葱之声,有个圆头圆脑之人搁勺出厨,以圆浑和润的语音说道:“葱花炒面饼。大家快趁热吃……”
宗麟端坐在那里,瞥了一眼,微哼道:“怎么不是葱花炒蛋?面饼有什么好吃的……”
“拜托,给个面子。”圆头圆脑之人捧盘置席,在香气氤氲间语声温润地说道,“我是和尚。做个炒饼就好,蛋这个东西它有可能划入‘荤’的范畴,想想就算了。我们这里的出家人跟你们那边不一样,你们什么都不讲究,杀生还结婚,四处泡妞,毫无佛门规矩……”
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模样衰老成这样。那都是不讲究的后果……”
其畔几个更老的老僧不顾口齿漏风,拿着筷子朝宗麟那边纷声嗤笑。宗麟恼哼道:“口齿漏风就不要学人说那么多废话,看看你们,多少岁了,牙没长齐,省点口舌,吃你们的炒饼。自幼出家,在庙里从小沙弥当到老和尚,没见过世面就像你们这样只会傻笑,泡过妞没有?”老僧们纷用筷子指着他,取笑道:“你是假和尚。”
“没错,他就是冒充的假和尚,”有乐摇扇入席,在老僧环绕之间坐下来说道,“而且还是个叛徒。半路改投了耶稣门下……”
“南直隶教案前后,”有个圆浑和润之语在席间叹道,“耶稣会在我们这里渐已混不开了。有些狂热的传教士们,认为利玛窦过于迁就中原的文人士大夫,在利玛窦去世之后,开始改变利氏的传道习惯,采取激进方式,坚决排斥儒家思想,严禁教民祭天、祭祖、拜孔子,激起了人们的反感与怀疑,酿成‘教案’,传教士们被驱逐,在中原之域几乎无立足之地。教案由当时南直隶的礼部侍郎沈榷发起,连上三张奏书给万历皇帝,指责传教士向国人示好,是为了收买人心,以图在适当时候加以倾覆。他还说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疏辩护不果。王丰肃、谢务禄亦即曾德昭等传教士被逮捕,庞迪我、熊三拔等传教士被押解出境。其实沈榷最初的两次尝试并没有成功,第三次他联合了皇帝的一位亲信和其他几位高官共同攻击耶稣教,终告得逞。教案持续了三年,朝廷最后下令‘禁教’,勒令将传教士驱逐出境。于是传教士有些被杀,有些下在监里,日后又被驱逐出境。当时传教士大多撤退到澳门,有些则躲在信徒家中,不能再公开传道。直到崇祯年间,因推算日、月蚀的士大夫屡屡出错,使崇祯皇帝十分不满,于是又准许传教士进入,不久又再度活跃起来了。随着耶稣徒徐光启入阁,成为内阁次辅,官至崇祯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沈榷被撤职,耶稣会又重新恢复了活动。”
“物极必反,凡事皆然。”宗麟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们这边还是讲究中庸之道的,不像你们那样爱走极端。后来你们那边发生的事情,朝着把耶稣教徒赶尽杀绝的方向折腾,不给人留一点余地,就玩得太过份了。所以我常说你们做事不讲究,容易偏执过激,死板又爱走极端。看看你,才五十来岁就衰颓成这样……”
“我们那边后来发生什么了?”宗麟在老僧们拿筷子指指点点之间郁闷道,“我穿越过来的时候,耶稣会在我们那里很吃香呀。不过你别再拿筷子朝我指指戳戳,我之所以长得急了,那是因为出道太早。毕竟未满三岁就做官,虚龄四岁便被幕府委以一方守护的重任,自幼操劳国事,我忙到没有童年,你知道吗?听说过‘鞠躬尽瘁’没有?诸葛亮其实也长得很急,尤其是日后操劳过度,所以他死得早。才五十来岁就殒落……”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你比诸葛亮多活了三年。他享年五十四岁,恰如其言,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忠臣与智者的代表人物。”
宗麟懊恼转觑道:“谁在后边窃窃私语?我看戏最烦‘剧透’知道吗?告诉你们这些老和尚,不要自以为是。我跟你们说个最终极的‘剧透’,在你们拿筷子指指戳戳我的五百年后,人类世界完蛋了。”旁边有个老掉牙的僧人捏筷说道:“我也给你说个‘剧透’,后来你家被幸侃和义弘他们‘完虐’了……”见其边说边咧嘴大笑,宗麟忿欲掐之,圆头圆脑之人忙加劝阻,语声浑润的说道:“嗨呀,别这样互掐。道独师父,拜托你老人家也少说一句!”
“他就是世称空隐宗宝的道独禅师?”蚊样家伙讶望道,“据记载,其圆寂的时候才不过六十一岁,想不到现下就过早衰颓成这样了。咦,他怎么识得宗麟大人的来历?”
“人家毕竟是高僧,”信孝捧着小鱼在廊檐下说道,“说不定也有穿越过。你没看他外形摧颓成那样么?就跟蚊样家伙差不多……”
有乐闻言不安,转望道:“摧颓?那我们以后还是少穿越一点为妙,以免我‘颜值’下降太快……”宗麟冷哼道:“这点你们倒无须担心,我看你们越来越幼稚了。尤其是你家信雄,再不赶快找回来,只怕他真要变成婴儿,以甜美的啼声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我难抑困惑道:“这是什么时候啊?刚才那个白面微须之人看着好眼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信孝捧着小鱼在檐下说道:“我也觉得似乎脸熟,他长相有点像‘博浪沙’露过面的张良,以及竹林七贤的稽康,或许还包括‘成都之乱’提灯出场过的皇甫闿,以及医院骑士团的老白。甚而至于,隐约也有几分神似我们那边的丹羽长秀。”
有乐抬扇遮嘴,小声问道:“你们觉不觉得席间那个圆头圆脑、说话好听之人有点像精致浓缩版式的幸侃?”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吞烟吐雾的转觑道:“那是谁呀?”
“天然和尚,”旁边一人沿廊踩蚁而近,朗声说道,“俗姓曾,名起莘,字宅师,又号瞎堂。世为邑中望族,三十三岁落发,嗣法长庆空隐道独。天然和尚盛年出家为僧,从在俗到出家其间实际经历了一番转折……”
“人生充满了转折,”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温润的说道,“然而有些人只走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都得留一线,不能太绝对了。尽管如此,战略关乎选择。明廷走到这一步,庙堂高处的决策者刚愎自用,把整手好牌打烂。小熊大人已经做出了他此生的抉择,毅然奉召赴汤蹈火。好在念念不忘,终有回响。故人不意光降玉临,给他一个告慰。没想到他当年邂逅于花间流水断桥的涤足姑娘还这样年轻,果然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熊是名将,”踩蚁之人在我旁边叹道,“姑娘有如名将脖子上一把刀。我看他活着离开,其实已经死了。情深不寿,爱杀人。男人一动情就愚蠢,命运的船早已载着你们两人各自荡远,谁也不在谁身边。又何必回来使他心乱?既临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主帅心乱就要死很多人。”
“粱朝伟……”有乐以扇遮嘴,悄转到我身后不安地低言道,“啊,不对。梁朝钟为什么用厌弃的眼神这样看你呀?”
“自古以来,不乏有人显得‘厌女’。”圆头圆脑之人语声浑润的说道,“但那未必真是讨厌而已。有些女人感情太丰富,加上长得好看,所以纠缠的事情就多。因此,总有人觉得女人是红颜祸水。老二先生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五千年来如此,五万年后也是这般模样。吃完饭你们就赶紧走罢,到我老师父那里避一避,上庐山住去一些熟人家里。我看梁朝钟变得目光不善,恐怕两广将士不会容留你们在此……”
我蹙眉瞅着那踩蚁之人沿廊走开,自去廊角同几个面色难看之人交头接耳,我困惑不解地转问:“为什么这样啊?”
“你来得不是时候。”圆头圆脑之人不知何时悄至我身旁,仰望檐外雨帘,手拈念珠自叹,“眼下既临大明生死关头,恐怕熊总理已是朝廷所能打出的最后一张好牌。快没别的牌了,只剩这寥寥几张可出。打一张毁一张,谁也不好使。我后悔让你们住在这里,昨晚你们一来,便后悔让你们留下。但看一个个疲颓已极,其中有的同伴还带伤至此,究出不忍……”
();() “谁知道怎么会突然撞过来这里?”有乐不禁犹有余悸的说道,“会稽观潮那边太危险了。都怪宗滴乱拿人家东西,引得秦兵纷纷追涌而至,我还看见其中有一个形迹蹊跷之人,动作僵硬地混杂在里面,袖下悄攥一根尖芒莹闪的锐器,越众而行,趁乱向咱们逼近。若不是蚊样家伙及时带领我们撞东西穿越走,恐怕当场就要猝遭突袭,化为一沱沱脓水消失……”
“那是秦始皇最后一趟出游,”信孝捧着小鱼凑过来说道,“沿长江东至会稽,射杀一鱼巨大。又沿海北巡山东莱州,西返咸阳途中驾崩于沙丘。本来应该由蒙氏兄弟辅佐公子扶苏继位,可包藏祸心的赵高对秦始皇的死秘而不宣,采用‘鱼分龙臭’的伎俩,把发臭的鱼放在秦始皇的灵车上,以防别人疑心,瞒天过海,矫诏遗嘱。宦官赵高胁迫左相李斯发动‘沙丘之变’,他们合谋篡改了始皇的传位诏书,使少子胡亥取长子扶苏而代之,成为秦二世。赵高先后逼死蒙氏兄弟,腰斩李斯,把秦二世玩弄于股掌之中,骄横专权,指鹿为马,使秦国迅速踏上灭亡之路。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吴广以扶苏、项燕为名发动大泽乡起义,战火席卷四方,六国也纷纷复辟,秦王朝风雨飘摇,两年后就灭亡了。幸好我们跑得快,不然难免亦遭毒手……”
有乐摇扇转问:“后来信雄怎么会出现在‘指鹿为马’那里,难道他又回去过?”小珠子忍不住嘀咕:“搞不好你们也回去过,陪李斯和赵高一起战战兢兢地坐在发臭的鱼车上,冒着炎热天气,簇拥着秦始皇遗体,与之交谈,装作他还没死,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巡游,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暑期……”
信澄着地一滚,不知从哪处角落冒出来,以巾掩面,挨近探问:“什么鱼呀?”小珠子告诉:“就是秦始皇射死的那条大鱼,他要一路拉回去给人看,可是天热,很快就臭了。不知你们坐在臭鱼上面是什么滋味?”
信孝一听,忙把鱼碗搁下,苦着脸说道:“我鼻子很灵敏的,不想这样一路被臭味熏来熏去。”
我坐到廊栏那儿,提裾抬足,转身向他悄问:“有没闻到什么味道?”有乐伸扇拍打,在旁说道:“脚味谁没有,或多或少而已。有些人爱闻,有的人不怎么喜欢。我属于后者,你立马收回……”
圆头圆脑之人唏嘘感叹:“难怪小熊喜欢,你们那边的姑娘跟我们这里不一样。果然大大咧咧惯了,就像纯朴村姑差不多。但在我们这儿,罕见天足。多是三寸金莲,从小缠足,紧裹得变成畸形,加上不常洗脚,气味奇臭,而且还不太容易给人看到。妇女们深受礼教束缚之苦,哪有这么多浑出天然之足?小熊常跟我言及当年见闻,说他留下这方面美好的印象,记忆犹深。我早年游历你们那边,曾随师门长辈前往交流洞宗禅法心得,对此亦有不一般的体会,深知天然之好。那年我还去过香洲先生舅姥爷联手池田家新开的‘涤足园’……”
恒兴在树影掩映之间探头探脑,朝这边目光严肃而觑,低声询问:“挡在脚前那人是谁来着?先前似乎看见他在前庭陪人烹茶闲扯,怎么有客不陪,却晃进来这里杵着……”信包歪靠在藤椅上,叼烟回答:“天然和尚。他们曹洞宗常年有人到咱们那边传法。其实从古到今,各方面的人往来很多。有些心胸狭隘之辈不喜欢这样,人为制造隔阂,不承认事实,甚至挑拨离间。还愣要以鉴真和尚数次东渡为例,胡扯什么‘渡海不便,交流很难’,这么容易都渡不过,那是笨。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蠢即坏。自古以来多少人都渡来渡去,你看看正史所载,光在秦汉期间就有多少?五胡十六国时期,为逃避战乱,一次就渡过了好几万户,当时关门海峡多热闹?这还不算百济复国运动失败后更大规模的移民潮,尤其是两晋、五代、两宋的迁徙潮,帆影蔽天,船群穿流如鲫。当然遇溺的应该也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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