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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妈说着话,由套房里走出来,她抱着一个黑胖男孩子在怀里,一件蓝布棉袄,除了脖子下两个纽襻儿扣着而外,其余的纽扣,一律敞着,把一个肥白的胸脯,全露在外。那孩子口里衔着一只大乳,还有一只大乳,像一只大布袋似的,在胸面前只管摇摆着不定,冯姥姥道:“我的大奶奶,你这够多么寒蠢!”小二妈笑着将大衣襟在胸前掩了一掩,笑道:“人家正乳着孩子呢,所以刚才我没有出来。听那人说话,好像是还送着礼呢。你这媒不会白做。”
冯姥姥道:“这是咱们娘儿俩自己说话,拦不住你直说。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什么话,我们图着钱财,拿纤来了。再说这位江先生是好意,要报答报答人家,像他那样人,倒找不着媳妇,老远地惦记着一个穷丫头。”小二妈道:“现在的年头儿,可别那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哩!你哪里不行好,真要把他们弄成一对儿,那可是一好两好的事情。就是我,将来也多这么一个大妹子家里做亲戚呢。”
冯姥姥笑骂道:“你是种下麦子,就预备吃打卤面,把话早说完了。小二爸爸回来了,你可别嘴快,又对他说了。他知道了,又得要了钱去,死醉两天。”小二妈道:“这件事,我准不说,我也望你把事情办成功呀。”冯姥姥道:“只要不是这件事,你可就说了。”这一句话,说到小二妈心眼里去了,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冯姥姥知道儿媳决不告诉儿子的,倒在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
这天过了,到了第二日,小二妈一早地把早饭做得,吃了。将冯姥姥一件干净些的袍褂拿了出来,催着她换上。又将报纸包着插在墙柱子上的一朵红纸花,将纸解开了,亲自给她戴在头上。这就笑道:“现在可以去了,我给你雇车去了。”冯姥姥道:“真怪,这碍着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样子上劲?”小二妈笑道:“碍着我什么事?还不是那一句话,哪儿不做好事呢!”
冯姥姥这天真没有打算去找落霞的,让她儿媳催不过,只得带着那封信向西城而来。这时,那赵家搬在西城偏西槐树胡同,恰好和原来的地方,成一个两极端,冯姥姥不是有亲戚在这边去,连地名都会不知道,更不要说来找了。她前些时候,在这里经过,遇到了落霞,她指给大门看了。当时匆匆一看,现在是哪个门楼子,却有点仿佛了。她是坐车子来的,直将这条槐树胡同穿过去了,还记不起是哪一个,于是下了车子,再行走回,走到了胡同当中,自己徘徊着,正想找一个人问问,忽然身后有人连连叫道:“姥姥,你怎么来了?我早就想着你啦。”冯姥姥一回头看时,抢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道:“落霞姑娘,你好,这久不见,你可瘦了许多了。”落霞微微地摇了一摇头道:“我还胖得了啦!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往这边来?这几天,我正想着你。”冯姥姥道:“你连说两遍想着我,这不是客气话,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要不然,也犯不着想我啦。”这句话一问,倒问得落霞发起愣来了。正是:
含情无限缠绵意,只在心虚怯语时。
第五回 折柬领储愁无缘劳鲍叔 挑灯温梦何计托朱家
却说冯姥姥反问一声,有什么事找我办的吗?这一句很平常的话,她倒难为情起来了。冯姥姥以为她怕惹祸,不敢招待,便道:“姑娘,我是老远地跑了来,特意看你的。咱们在小胡同里走走,我有两句话对你说一说。你能不能抽开一点工夫?”落霞道:“凭怎么忙,说两句话的工夫,总有的。”
冯姥姥于是携着她一只手,慢慢地转弯抹角地在小胡同里走,先看了一看身后无人,便笑道:“你救的那个人,在南方做了官了,你这份功德不小。”落霞道:“哦!做了官了,这也谈不上什么功德,天下事就是这么样,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谁让我受过人家恩的呢!”
冯姥姥点了点头道:“姑娘,你这份心眼儿不错,他有信到北京来,派人问候问候着我,也问候问候着你。”落霞道:“这倒不敢当,我心里就惦记着,这人逃出命来没有。既然是很好,这件事揭过去了,也就不必谈了。因为我可和旁的人,弄得不好,容易生出麻烦来的。”
冯姥姥道:“不,人家可忘不了你的好处。他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说着,把身上带的那封信掏了出来,向落霞手里一塞。落霞一看那信皮上写着“落霞女士亲启,江缄”几个字,不觉两朵红云,在脸上泛了出来,且不看信,向衣襟底下一塞。
塞在衣襟下一会儿,又掏了出来,交还给冯姥姥道:“这个不好,我长这么大,没有和外人通过信,再说,我也认识不了三个大字,还瞧个什么信?”冯姥姥道:“哟!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老远地送了来,你瞧也不瞧,你交给我做什么?我带回去吃呢?我带回去穿呢?人家寄来了,反正我也退不回去。”落霞道:“由哪儿来的由哪儿退,还有什么退不了的?”冯姥姥道:“为什么?你恨那个写信的人吗?你瞧瞧也不要紧,他说的是好话,你就听着;他说的不是好话,你就当没有接着这封信,那不就完了,也许他信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哩!”
落霞道:“那我就留下吧。可是这位先生,也太多事,写个什么信。幸而这封信,是请你交给我的,我不怎样认识他,你是知道的。若是这封信落在别人手上,这可会成了笑话了。”说时,把这一封信,又很不在意地,揣在身上去。冯姥姥道:“你先瞧瞧好不好,也许……得,你拿回去慢慢地瞧也好,恐怕你还有不认识的字,慢慢猜着去。你若是得闲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我们小二妈,老惦记着你,盼望着你去谈谈呢。”
落霞道:“我倒也想着这位大嫂子,你见着她,替我问好。我要回去了,怕家里人找我呢。”冯姥姥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脸道:“你好好地做事,耐着吧!一个人总有个出头之日的。”
落霞真也怕家里有人找她,便道:“我要回去了,有空我一定去看你。”说着,抽转身,向回路就跑。跑了十几步,她又跑回来,叫道:“姥姥,姥姥,我还有话说。”冯姥姥看她那样着急的情形,连忙就转过身来,站着问道:“姑娘,我叫你别忙,有话尽管说,你又忙着要走。”
落霞站到冯姥姥身边,低了头,眼光下垂,却将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画椭圆形的圈圈。冯姥姥道:“姑娘,你有什么事,别为难,我一定给你去办的。”落霞低了头,低声说道:“这一封信的事,你可别对人说。”口里说着,脚下依然在地上不住地乱涂。
冯姥姥道:“这个你放心,我长到这一大把年纪,难道这一点事情,我都不明白吗?”落霞道:“这信没贴邮票,是封在你的信里呢,还是有人送到你那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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