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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没有方舟?”他一边为他疗伤,一边淡淡地问。唐俪辞眼往对岸,轻轻一笑:“没有。”顿了一顿,沈郎魂道:“身上的伤痛吗?”唐俪辞手指一动,略略掠了一下头发,浓稠的血液顺发而下,滴落遍布伤痕的胸口:“这个……莫非沈郎魂没受过比区区火焚更重的伤?”沈郎魂一怔,随即淡淡一笑:“你身为干国舅,生平不走江湖,岂能和沈郎魂相提并论?”唐俪辞对满身创伤并不多瞧,淡淡看着火坑之中的火焰:“火烧蛇咬不算什么……我……”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终是没有说下去,改口道,“方舟练《往生谱》换功与我,那换功之痛,才是真的很痛。”
“唐公子。”钟春髻突地低声问道,“你……你年少之时,未做干国舅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声方舟换功给唐俪辞的事她早就知道,但那个人说唐俪辞无情无义,以朋友性命换取绝世武功,他若真是这样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受机关毒蛇之苦,执意要找到方舟的尸体?他当然不是那个人所说的那种奸险小人,但……但是……但是问题不是他无情无义,而是重情重义——他太过重情重义,重得快要害死他自己……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唐俪辞抬眸看了她一眼:“从前?年少之时?”他微微一笑,“年少时我很有钱,至今仍是如此。”钟春髻愕然,她千想万想,如何也向不出来他会说出这一句——话里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有意思要和她讨论往事,他要做的事不必向她交代,更不必与她探讨,她只需要在身后就行了,就算他跳火坑送死,也与她全然无关。
一个男人拒绝关心之时,怎能拒绝得如此残忍?她惨然一笑,好一句“年少时我很有钱”,真是说得坦白,说得傲气,说得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
正在这时,池云带着一件灰袍回来,唐俪辞将那灰袍套在衣裳之外,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轻轻吁了口气,望着对岸残破的假棺:“你们说若我就这样走了,日后他会不会怪我……”
“他已经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鬼,他该看见你为他如此拼命,自然不会怪你。”池云难得说两句话安慰人,听起来却不怎么可信。沈郎魂皱眉:“你想怎样?”
“我想在这里过一夜,就算找不到方舟的尸体,对我自己也是个交代。”唐俪辞轻声道,“让我陪他一夜,可否?”低声细气地说话,这种如灰烬般的虚柔,是否代表了一种希望幻灭的体悟?
池云和沈郎魂相视一眼,钟春髻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神情木讷,沈郎魂略一沉吟:“我去外边山谷寻些草药。”池云瞪着唐俪辞,居然破天荒地叹了口气:“老子真是拿你没办法,反正天也黑了,姓沈的你去找药顺便打些野味回来,过夜便过夜,吃喝不能省。”
这一夜,便在默默无语中伴随篝火度过,唐俪辞没有说话,他重伤在身,不说话也并不奇怪,但谁都知他是不想说话。唐俪辞不说话,池云倒地便睡,谁也知他对唐俪辞送死之举几万个不满。沈郎魂拿根树枝轻拨篝火,眼角余光却是看着钟春髻,那目光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钟春髻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的背影,一整夜也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池云发出鼾声,钟春髻闭目睡去,沈郎魂静听四周无声,盘膝调息,以代睡眠,未过多时,已如忘我之境。就在三人睡去之时,唐俪辞睁开眼睛,缓缓站了起来,微微有些摇晃的身影,转身往火坑之旁的那些大门走去,悄然无声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唐俪辞走后,钟春髻睁开眼睛,眼中有泪缓缓而下。
果然……他不死心。
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绝不肯走。
一具朋友的尸体,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得就算另赔上一具尸体也无所谓吗?你……你可知看你如此,我……我们心中有多么难受多么痛苦,你在追求一种不可能寻到的东西,找到他的尸体,难道你就会好过一些?难道他就会真的复活吗?其实在你心里,对方舟之死的负罪感或许比谁都重,只是谁也不明白,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明白。
而分明在找到他的这条路上,遍布着说不清的机关暗器,毒药血刃,像你这么聪明、这么懂得算计的人,怎能不清楚?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他们任由你任性妄为,那是他们以为懂得你的兄弟情义,可是我……我只要你的命,不要你的义。
钟春髻探手入怀,怀中那一瓶药水忽然间变得冰冷异常,犹如锋芒在内,她紧紧地抓住那瓶药水,茫然漂浮的内心之中,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鲜明清晰的决定。
一夜渐渐过去,钟春髻静静座在火旁,静静地等待。
一道微带踉跄的身影如去时一般,悄然地走了回来,来去得朦胧无声,就如漂移的只是一道暗影。钟春髻轻轻站了起来,池云眼眸一睁,唐俪辞脚步他未听见,但钟春髻站起的声音他却听见了。
“你……一夜未睡?”她轻轻迎向唐俪辞,“找到他了吗?”
唐俪辞脸上的血污灰烬已经抹去,身上的各处伤口已被扎好,残破的衣裳也已撕破丢弃,显然昨夜一路之上,他非但寻遍风流店中所有房间和机关,并且收拾了自己的伤势。看见钟春髻迎面而来,他显得有些讶然:“没有……”他一句话未说完,钟春髻骤然欺身而入,直扑入他怀里,唐俪辞猝不及防,这一扑若是敌人,他自是有几十种法子扭断来人的脖子,但这扑来的是雪线子的爱徒,年纪轻轻生平从未做过坏事的小姑娘。他右手一抬,硬生生忍下杀人之招,蓦地背脊一阵剧痛,他一挥手把钟春髻甩了出去,唇齿一张,却是一笑:“你——”
“砰”的一声大响,钟春髻被他掷出去十步之遥,结结实实地落地,摔得浑身疼痛,却未受伤。爬起身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凄然看了唐俪辞一眼,转身狂奔而去。池云一跃而起,脸色大变:“臭婆娘!她疯了!少爷——”
唐俪辞背心要穴中针,真气沸腾欲散,震喝一声,双掌平推,毕生真力尽并双掌之中,往眼前土墙推去!池云侧身急闪,沈郎魂倏然睁眼,满脸震愕,只听轰然惊天动地的响,土崩石裂,尘烟狂涌,石砾土块打在人身疼痛至极,一道阳光映射而入——那面土墙竟然穿了。
门外是一片阳光,新鲜气流直卷而入,气尽力竭的唐俪辞往前跌下,池云和沈郎魂双双将他扶住,三人抬起头来,只见土墙外的景色明媚古怪,满地雪白沙石,沙石上生满暗红如血的藤蔓,藤蔓上开着雪白的花朵,花和沙石混在一处,一眼望去,竟不知何为鲜花、何为沙土!或许这世间鲜花和沙石瓦砾本就没有区别,所谓美丑净秽,不过是一种桎梏、一种悬念。
“出路?”池云有些傻眼,刹那间他已忘了钟春髻突袭唐俪辞这事,也浑然忘记追究为何她要刺这一针,洞外奇异的景色刹那耀花了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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