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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德厚先把大拇指一伸,笑道:“姑娘,不错!你有道理。只要你说得这样干脆,我作舅舅的也只好担些担子。就是这话,我去对赵次长说,没有三千块钱,这亲就不必再提。”说着,伸手掌拍胸脯。秀姐笑道:“今晚上你老人家没有喝酒吗?”何德厚突然听了这一问,倒有些愕然。便道:“喝是喝了一点,怎么?你一高兴了,打算请我喝四两吗?”秀姐道:“不是那话。你老人家没有喝什么酒,这会子就不醉。既不醉呢,说的话就能算数。”何德厚抬起右手,自在头皮上戳了一下爆栗。笑骂道:“我何德厚好酒糊涂,说话作事,都没有信用,连自己的外甥女儿,都不大相信,以后一定要好好的作人,说话一定要有一个字是一个字。”秀姐笑道:“舅舅倒不必这样做。好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无论怎样说得水点灯,没有三千块钱交到我娘手上,我是不离开我娘的。”何德厚点点头道:“你这样说也好。你有了这样一个一定的主意,我也好和你办事。”说着,口里抽了纸烟,回转头来向何氏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意见呢?”她听着她女儿说话,已经用破衣服把眼泪擦干了。却禁不住噗嗤一声地笑了起来。因道孩子舅舅一客气起来,也是世上少有。连我都称呼起老人家来了。何德厚笑道:“你也快做外婆的人了,老兄老妹的,也应当彼此客气一点。”秀姐把脸色一沉道:“舅舅,你还是多喝了两杯吧?怎么把我娘快做外婆的话都说出来?我娘没有第二个女儿,我可是敢斩头滴血起誓,是一个黄花幼女。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那不是一个笑话吗?”何德厚抬起右手来,连连地在头上戳着爆栗。然后向秀姐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手,笑道:“姑娘,你不要介意。我这不是人话,我简直是放屁。今天晚上,大概是我黄汤灌得多了,所以说话这样颠三倒四,我的话一概取消。”说着,头还连连点了两下,表示他这话说得肯定。可是他把话说完了,自己大吃一惊,呵哟一声。秀姐娘儿两个,倒有些莫名其妙,睁了两眼向他望着。何德厚连连作了揖道:“我的话又错了,先答应秀姐那两个条件的话,还是算数。决不取消。我的外甥姑娘,你明白了吗?”秀姐叹了一口气,又笑道:“舅舅,你这样子,也很可怜呢。”何德厚点头道:“姑娘,你这话是说到我心坎上来了。我也是没法子呀。哪个愿意过得这样颠三倒四呢?”秀姐手扶了房门框,对他注视了很久。见他那两个颧骨高挺,眼眶子凹下去很多,脸色黄中带青,这表示他用心过度。抬昂着头叹口气,回房睡觉去了。
第八章 朋友们起来了
世上被人算计着的,自然是可怜虫。而算计人的,存着一种不纯洁的脑子,精神上就有些不大受用。加之对方若是有点知识的人,多少有些反抗,这反抗临到头上,无论什么角儿,也不会受用的。何德厚存着一具发财的心理,算计自己骨肉,实在不怎么痛快。遇到秀姐这个外甥女,在不反抗的情形下,常是冷言冷语地回说两句,却也对之哭笑不得。一晚的交涉办完了,秀姐是带着笑容叹了气进房去的。何德厚没得说了,只是坐在矮凳子上吸纸烟。头是微偏着,右手撑住大腿,托了半边脸。左手两指夹了纸烟,无精打采的沉思量着,那烟缕缕上升,由面孔旁边飞过去。不知不觉之间,眼睛受到熏炙,流出了一行被刺激下来的眼泪。何氏道:“舅舅,你还尽想些什么呢?好在我娘儿两个,苦也好,乐也好,这八个字①都全握在你手掌心里。你还有什么发愁的呢?”
①八个字——即生辰八字,意为“命运”。
何德厚丢了烟头,拿起腰带头子擦着自己的眼睛角,叹了一口气道:“你娘儿两个当了我的面,尽管说这些软话,可是背了我的时候,就要咬着牙骂我千刀万剐了。”何氏道:“你也说得太过分一点。我们也没有什么天海冤仇,何至于这样。”何德厚道:“这也不去管他了。好在你们已经说出条件来了,我总当尽力,照着你们的话去办。将来有一天你做了外老太太了,你开了笑容,我再和你们算帐。”说着,他嗤嗤地一笑。何氏还没有答言呢,院子外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何老板。何德厚道:“呵!是田老板,十来点钟了,快收灶了吧?”田佗子悄悄走了进来,老远的张了口,就有一种说话的样子,看到何氏坐在这里就把话顿住了。何德厚笑道:“我外甥姑娘和我泡了一壶好茶,我还没有喝完呢。”田佗子道:“我灶上两个罐子里水都开着,我和你去加一点水。”说着他拿了桌上的茶壶出去,何德厚就在后面跟了出来。田佗子在院子里站住等了一等,见何德厚上前来,便低声道:“你们的盘子①,谈得怎样了?刚才童老五在这门口,来回走了好几回。他那几个把兄弟在后面跟着,好像有心捣乱,你提防一二。”
①盘子——行会语言,意即条件。
何德厚冷笑道:“这些小混蛋,向来就有些和我捣乱。他们尽管跑来跑去,不要理他。我嫁我的外甥女,干他们什么事?要他们鬼鬼祟祟在一旁捣什么乱?我何德厚在这丹凤街卖了三十多年的菜,从来不肯受人家的气,看人家的颜色。他们真要……”田佗子一手拉扯住他的衣襟,低声笑道:“你和我干叫些什么?又不是我要和你为难。”何德厚道:“你想,我为了这事,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若是再让这些混蛋气我一下,我这条老命不会有了。”说着,两人走上了大街,果见童老五又在这门口,晃了膀子走过去。他后面跟了两个小伙子,都环抱了手臂在怀里,走路有点儿歪斜。一个是卖酒酿子的王狗子,一个是卖菜的杨大个子。这两人和童老五上下年纪。杨大个子更有一把蛮力,无事练把式玩的时候,他拿得动二百四十斤重的石锭。何德厚一脚踏出了门,情不自禁地,立刻向后一缩杨大个子正是走在最后一个人,他两手紧紧抱了在胸前,偏了头向着这边,故意放缓了步子,口里自言自语地道:“发财?哪个不想发财!一个人总也要有点良心,割了人家的肉来卖钱,这种便宜,哪个不会捡?但是这种人,也应当到尿缸边去照照那尊相,配不配割人家的肉来卖钱呢?道路不平旁人铲……”
说到这里,人已走远了,下面说的是些什么,就没有听到。何德厚站在门后边,等了一会,等人去远了,这才伸出头来,向街两头张望了一下。田佗子本已抢先走回老虎灶去了,这也就伸出头来,同样的探望着。看到何德厚悄悄地溜过来,伸了头在他肩膀边,低声道:“你看怎么样?童老五这家伙,不是有心和你捣乱吗?”何德厚道:“怕,我是不怕的。不过他三个小伙子,又有杨大个子那个蠢牛在内,我打不过他。”田佗子笑道:“就是打不过他,那才怕他。打得过他,他就该怕你了。你还怕他作什么呢?”何德厚道:“其实我也不怕他。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还能够杀人不成?若说打架,他一天打不死我,我就可以带了伤到法院里去告状。田老板还坐一会子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两手扶了门,作个要关闭的样子。田佗子看了,自然不再和他谈话。这里何德厚把门关闭好,又用木柱把门闩顶上了,接着又把手按了一按,方才去睡觉。其实童老五虽十分气愤,他也不会跑到何家来打他一顿。这时候,丹凤街上的行人,和街灯一样零落,淡淡的光,照着空荡荡的街道。店铺都关上了板门,街好像一条木板夹的巷。远处白铁壶店,打铁板的声呛呛呛,打破了沉寂。三个人悄悄地走着,找了一片小面馆吃面。这是半条街上唯一的亮着灯敝了门的店铺。三人在屋檐下一张桌上坐了。童老五坐在正中,手敲了桌沿道:“找壶酒来喝喝吧。”杨大个子道:“你明天还要特别起早,为什么今天还要喝酒?”童老五皱了眉道:“不知什么道理,我今天心里烦闷得很,要喝上两杯酒,才能够痛快一下。”王狗子坐在他下手,就拍拍他肩膀道:“老弟台,凡事总要沉得住气,像你这个样子,那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吗?事情我们正在商量,未见得我们就走不通。说到对手,他也是刚才在商量,也未见得就走得通。就算我们走不通,他倒走得通那也不要紧。你这样年纪轻轻一个漂亮小伙子,还怕找不到老婆吗?”童老五把脸色一正,因道:“狗子,你这是什么话?我请你帮忙,决不是为了讨老婆。要是你那个说法,我全是点私心。何德厚这老家伙听了,更有话可说了。”杨大个子向王狗子瞪了一眼,然后向童老五道:“他是向来随便说话的,你又何必介意?这又说到我和他自己了。我们出面来和何老头子对垒,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朋友分上这点义气吗?我们是这样,当然你也是这样。玩笑是玩笑,正事是正事,酒倒不必喝了,你早些回去休息休息要紧。跑这么一下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肚子里一肚子饥火,再喝几杯酒下去,那不是火上加油吗?”童老五道:“火上加油也好,醉死了也落个痛快。”说着,面店里伙计,正端上三碗面到桌上来。杨大个子将面碗移到他面前,又扶起桌上的筷子,交到他手上笑道:“吃面吧。吃了面,我们送你回去。”童老五道:“你送我回去作什么?难道我会在半路上寻了死?”王狗子笑道:“这可是你自说的,人到了……”杨大个子不等他说完,拦着道:“吃面!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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