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英一家房的子,也是杉木板的两层房子,上面一层,留给那些赊刀客、江湖杂耍、货郎担客住。
下面一层,常山做着蒸酒打豆腐的小本生意。每天一大早,我大姑爷常山,挑着豆腐担子,扯着老公鸭嗓子,喊:
“豆…豆腐噢!”
“豆…豆腐噢!”
常山活生生地把第一句豆腐的腐字,吞进肚子里,轻易不肯示人。
逢到挑剔的妇人,或者是嚼牛卵筋的汉子,挑三拣四,专挑常山的麻烦。我大姑爷满脸堆笑,说:“今天的豆腐,比昨天好吃多了!”每天重复的,都是这句话。
我大姑爷常山的后院里,长着两棵楠竹一样滑落的梧桐树,大约小木桶粗。以前,做甘肃、泉州生意的客商,把骡马拴在梧桐树上,久而久之,磨出一个圆圆的树瘤子。
如今,做长途生意的客商,几乎消失不见,梧桐树重新长出新的节次,非常有利于公英的攀爬。
我大姑母金花的的大门口,就是三尺六寸宽的兵马大路。大约是踩的脚步太多了,许多野草,轻易不敢生长出来。
路的两旁,倒是生长着铁拔难草、星星草、鱼腥草、黄荆子、酸枝梅,胆气横生,大大咧咧抛头露面。胆子更大的蝉,索性将壳褪在小枝头上。
房子西边,与房子相距不过三尺,是一条丈来宽的小河,我们叫圳巷子。圳巷子两边,长满了细叶柳、蒿子草、醉鱼草,一簇簇金银花藤,像一床绣花的被,覆盖在溪流上边。金黄色的、银白色的花朵,香气浓郁,香得令人打喷嚏。只细细的、黄黄的蜻蜓,挨次问候枝条。一两只“嗡嗡”叫的野蜂子,在花花草草中寻找着自己的妻儿子女。还有几只黑色豆娘,不声不响,贴着水面,幽幽地寻找爱侣。
搭在圳巷子上边的是两根青色的石条子。左边石条子的东端,有处螺旋形的花纹。每逢天气骤变,花纹就会莫名其妙地浸出泪水。乡人们经常跑到石条子上,看花纹是否变化,预估近段的天气。
我的堂伯父二十五伯父,恨那根石条子花纹,剥夺了他天气预报的言权。
一过小满,山塘水满,溪满,圳满,河满。我大姑母常训斥公英,人啊,欺山莫欺水。公英偏偏是禾雀子托生的,稍不留神,一双小脚板,跑得比风还快三分,不晓得又蹿到鬼地方去了。老帽子告诫金花,看小孩子,必须比看牛崽崽,还要认真七分。
我大姑母金花,每隔燃烧二柱香的时间,就拿着三根细黄荆条子捆的法器,扯着嗓子大喊:
“公英,公英哎!又在作什么孽呢?还不回来,我用黄荆条子抽烂你的背皮,敷上一层细盐,熬得你像红虾子一样跳!”
但是,这一招对公英不管用。我大姑母又换新的招:“公英哎,回来啰,我给你烘糕吃。”
公英的奶奶,老帽子,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熬成婆婆。做婆婆要有做婆婆的威风,如今有了机会,趁机教训儿媳妇:
“我一而再、再而三警告你,做带崽的婆娘,就得好生看管自己的崽女。不然的话,莫怪我下得了狠心,我把你的脑袋,当野藠头掐下来,当夜壶用。”
但是,老帽子的话,是对空气讲的,没那个人理睬她。
我爷老子决明,去寻我大伯母黄连,径直闯进我大姑母后面的院子是。公英用一根干竹子,去戳那些粘在梧桐树上的蝉蜕。捡来的蝉蜕,拿到厚生泰药房,可以兑换几根细细的甘草,嚼过后,嘴巴里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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