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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万红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我们到大楼的咖啡厅去,我请你喝咖啡。”
乔万红用很随意的动作,悄悄把相框扶了起来。我看见了相框里头的画面。是典型的三口之家全家福。乔万红和一个帅气的男人,两人亲切地搂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三人都笑得十分甜美。
我为什么要收养容容?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也是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的问题。面对乔万红的问题,我发愣了好半天。这个问题对于我,有一点类似于下雨的时候你出门,为什么会顺手拿上一把伞?
为什么?因为需要,那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需要。
最初我是对“上官瑞芳”这个名字感到新鲜和喜欢。报名上小学的时候,我排队排在了上官瑞芳的身后。我母亲牵着我的手。上官瑞芳的手拽着她家保姆的衣服角。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停留一分钟以上,我母亲一定会与她身边的人攀谈起来,不出三分钟,我母亲就会摸清她身边的形势。母亲与上官瑞芳的保姆说笑了一会儿之后,就知道了上官瑞芳的父亲是省粮食厅的厅长。母亲蹲下来,亲切地唤道:“上官瑞芳。”
这个四个字的名字,给了我强烈的印象。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还没有一个人是双姓的,我觉得双姓简直就是电影明星的名字,比如上官云珠。
上官瑞芳是一个瘦弱的女孩,细眉毛,小眼睛,头发稀疏软黄,由于皮肤又白又薄,她的鼻尖、额头和太阳穴,青青的血管隐约可见。我母亲握着她细长的胳膊,说:“上官瑞芳,这是我的女几,易明莉,如果你们是同班同学,就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好吗?”
上官瑞芳看了看我,没有说话,认真地点了点头。点头之后,她的脸蛋红了,红晕从耳朵根子升起,布满整个脸庞。在母亲的要求之下,我和上官瑞芳果然同班,并且还经常同座。我们从小学一直同班到初中毕业。之后,我上高中,上官瑞芳上了中等师范学校。土官瑞芳在初中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患了一场脑膜炎,学习成绩上不去了,就放弃了继续上高中和考大学的打算;中专毕业之后,她留校当了教师。显然,是我母亲主动接近上官瑞芳的,因此便认识了上官瑞芳的父母。有一段时间,我母亲非常热情,试图与上官瑞芳的母亲发展友谊,最后由于对方的淡漠而作罢。我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哼,摆什么官架子!”不过,我母亲还是可以随时给上官家打电话,与她的父母在电话里直接说话。这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在省里,厅长就是比较大的官了。上官瑞芳的父母总是很忙,经常出差和开会,接听电话也总是官腔官调。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上官瑞芳上头的三个都当兵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母亲把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她弟弟的身上。她弟弟是一个天生的骄子,模样出众,成绩优异,乖巧伶俐,上官瑞芳的母亲只要看一眼儿子,心都醉了。上官瑞芳从小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开始,就在我们家度过。平日也经常在我们家吃饭和睡觉。尤其是我母亲,出于义愤,把上官瑞芳当做不受宠爱的小可怜接纳过来,当做了我们的家庭成员。
每天上学,上官瑞芳必定要来约我,放学,当然也必定要等着我。上官瑞芳一直都很瘦弱,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她自己的胳膊挎在别人的胳膊弯里,然后,整个身体微微地贴着你的身体。她的贴紧分明是有距离的,可就是让人能够感觉到她是你身边的一道流水,随着你柔和地流向你带领的任何方向。上官瑞芳就这样挎着我母亲的胳膊弯,我那性格刚毅的母亲都总是忍不住要摸摸她稀疏的头发,然后悠悠地叹上一口气。上官瑞芳喜欢唱歌,不过她非常胆怯,任何正式场合她都无法开口。只有在我父亲的麦地里,她会主动吟唱。在看麦娘草丛里,不停地吟唱,活像为了吟唱而活着的一只初秋的纺织娘。后来,我父亲去世,上官瑞芳表现得非常清醒和正常,她从枫园请假出来参加了丧礼,她一直伴随在我的身边,为我父亲默默地哭泣。我们两人来到父亲的麦地,她伫立在田埂上,忽然引吭高歌,歌喉之自由奔放较之她从前作为正常人,有了本质的飞跃。上官瑞芳唱道:“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一片冬麦那个一片看麦娘。”
上官瑞芳啊,无论她处在什么状态,她细腻的心总是悄然缠绵着她的依恋所在。
我们农学院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一个传统游戏。晚饭之后,在学院空旷的马路上,分成两拨人群对垒。对垒者们轮流对唱,索要对方的某一个人。唱毕,就集体冲将过去,进行掳掠。这大约就是对于古典战争的摹仿了。尽管我们大家乱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古典战争那优雅的痕迹依然存在,那就是宣战、适可而止、鸣金收兵和穷寇莫追。如果轮到上官瑞芳作为一方的领唱者,如果我在与她对垒另一方,她要抢夺的永远是我。
上官瑞芳领唱道:我们要求一个人,我们要求一个人。
我方的领唱者便领唱道:你们要求什么人?你们要求什么人?
上官瑞芳唱道:我们要求易明莉,我们要求易明莉。
我方唱道:什么人来换她去?什么人来换她去?
上官瑞芳唱道:上官瑞芳换她去,上官瑞芳换她去。
歌声落地,战争开始,他方冲上来掳掠我,我方冲上去掳掠上官瑞芳。我和上官瑞芳在假装的敌对中,巧妙地拉住彼此的手,一起奔逃。这是一个毫无道理,不知所云的游戏,可是我们狂热地战斗,乐此不疲。为什么?后来我为什么成了容容的妈妈?我怎么能够不成为容容的妈妈,上官瑞芳从来都是这么唱的:我们要求易明莉!我们要求易明莉!当上官瑞芳丧失了抚养女儿能力的时候,我难道还会有丁点犹豫——除了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怀里。
游戏玩疯了时候,上官瑞芳的领唱,撕心裂肺,马路旁边的树叶,被震动得簌簌作响。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尤其是在人到中年之后,上官瑞芳那冲破了理智的领唱,一再地回到我的耳边,就像农学院早年的那口巨大铜钟,如果你贴近听过它的钟声,无论多少年,它都还会嗡嗡地回旋不绝,并且总是带着往昔的快乐与忧伤。我怎么能够不成为容容的妈妈?
于世杰简单地说他不记得是否玩过这种游戏。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交换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其实只是恋爱的把戏,找个说话的借口,两人尽盯着对方的嘴唇,肉肉的红红的嘴唇;而耳朵里面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有再长一些年岁,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才会深入到你的生活中,你才会觉察到你生命的基础和疆界是由什么来铺垫和限定的。这样的傍晚,那早年的钟声才会在你耳边绵长地响起。这个叫乔万红的女人,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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