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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夫直至五点多钟方吸完烟,出了花雨楼,仍往大兴里诸十全家去便夜饭。这回却熟落了许多,与诸十全谈谈讲讲,甚是投机。至于颠驾倒凤,美满恩情,大都不用细说。
比及次日清晨,李实夫于睡梦中隐约听得饮泣之声,张眼看时,只见诸十全面向里床睡着,自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实夫猛吃一惊,忙问:“做啥?”连问几声,诸十全只不答应。实夫乃披衣坐起,乱想胡思,不解何故,仍伏下身去,脸偎脸问道:“阿是我得罪仔耐了动气?阿是嫌我老,勿情愿?”诸十全都摇摇手。实夫皱眉道:“价末为啥?耐说说看囗。”又连问了几声,诸十全方答一句道:“勿关耐事。”实夫道:“就匆关我事末,耐也说说看。”诸十全仍不肯说。实夫无可如何,且自着衣下床。楼下诸三姐听得,舀上脸水,点了烟灯。
实夫一面洗脸,却叫住诸三姐,盘问诸十全缘何啼哭。诸三姐先叹一口气,乃道:“怪是也怪勿得俚。耐李老爷陆里晓得?我从养仔俚养到仔十八岁,一径勿舍得教俚做生意。旧年嫁仔个家主公,是个虹口银楼里小开,家里还算过得去,夫妻也蛮好,阿是总算好个哉了?陆里晓得今年正月里碰着一桩事体出来,故歇原要俚做生意。李老爷,耐想俚阿要怨气!”实夫道:“啥个事体嗄?”诸三姐道:“(要勿)说起,就说末也是白说,倒去坍俚家主公个台。阿是(要勿)说个好。”说时,实夫已洗毕脸,诸三姐接了脸水下楼。实夫被他说得忐忑鹃突,却向榻床躺下吸烟,细细猜度。
一会儿,诸三姐又来问点心。实夫因复问道:“到底为啥事体?耐说出来,倘忙我能够帮帮俚也匆晓得。耐说说看囗。”诸三姐道:“李老爷,耐倘然肯帮帮俚,倒也赛过做好事。不过倪勿好意思搭耐说,搭耐说仔倒好像是倪来拆耐李老爷梢。”实夫焦躁道:“耐(要勿)实概囗,有闲话爽爽气气说出来末哉。”诸三姐又叹了一口气,方从头诉道:“说起来,总是俚自家运气勿好。为仔正月里俚到娘舅家去吃喜酒,俚家主公末要场面,拨俚带仔一副头面转来,夜头放来哚枕头边,到明朝起来辰光说是无拨哉呀。难末害仔几花人四处八方去瞎寻一泡,陆里寻得着嗄?娘舅哚末吓得来要死,说寻勿着是只好吃生鸦片烟哉。俚家主公屋里还有爷娘来哚,转去末拿啥来交代囗?真真无法子想哉!难末说勿如让俚出来做做生意看,倘忙碰着个好客人,看俚命苦,肯搭俚包瞒仔该桩事体,要救到七八条性命哚!我也无投啥主意哉,只好等俚去做生意。李老爷,耐想俚家主公屋里也算过得去,夫妻也蛮好,勿然啥犯着吃到仔该碗把势饭囗?”
那诸十全睡在床上,听诸三姐说,更加哀哀的哭出声来。实夫搔耳爬腮,无法可劝。诸三姐又道:“李老爷,故歇做生意也难,就是长三书寓,一节做下来差勿多也不过三四百洋钱生意。一个新出来人家人,生来勿比得俚哚,要撑起一副头面来,耐说阿容易?俚有辰光搭我说说闲话,说到仔做生意末,就哭。俚说生意做勿好,倒勿如死仔歇作,阿有啥好日脚等出来!”实夫道:“年纪轻轻说啥死嗄?事体末慢慢交商量,总有法子好想。耐去劝劝俚,教俚(要勿)哭囗。”
诸三姐听说,乃爬上床去向诸十全耳朵边轻轻说了些甚么。诸十全哭声渐住,着衣起身。诸三姐方下床来,却笑道:“俚出来头一户客人就碰着仔耐李老爷,俚命里总还勿该应就死,赛过一个救星来救仔俚。李老爷阿对?”实夫俯首沉吟,一语不发。诸三姐忽想起道:“阿呀!说说闲话倒忘记哉,李老爷吃啥点心?我去买。”实夫道:“买两个团子末哉。”诸三姐慌的就去。
实夫看诸十全两颊涨得排红,光滑如镜,眼圈儿乌沉沉浮肿起来,一时动了怜惜之心,不转睛的只管呆看。诸十全却羞的低头下床,趿双拖鞋,急往后半间去。
随后诸三姐送团子与实夫吃了,诸十全也归房洗脸梳头。实夫复吸两口烟,起身拿马褂来着,向袋里掏出五块洋钱放在烟盘里。诸三姐问道。“阿是耐要去哉?”实夫说:“去哉。”诸三姐道:“阿是耐去仔匆来哉?”实夫道:“啥人说匆来。”诸三姐道:“价末啥要紧嗄?”即取烟盘里五块洋钱仍塞在马褂袋里。
实夫怔了一怔,问道:“耐要我办副头面?”诸三姐笑道:“勿是呀!倪有仔洋钱,倘忙用脱仔凑勿齐哉,放来哚李老爷搭末一样个(口宛)。隔两日一淘拨来倪,阿对?”实夫始点点头说:“好。”诸十全叮嘱道:“耐晚歇要来个囗!”
实夫也答应了,着好马褂,下楼出门,回至石路长安栈中。不料李鹤汀先已回来,见了实夫,不禁一笑。实夫倒不好意思的。匡二也笑嘻嘻呈上一张请帖。实夫看是姚季莼当晚请至尚仁里卫霞仙家吃酒的。鹤汀问:“阿去?”实夫道:“耐去罢,我匆去哉。”
须臾,栈使搬中饭来,叔侄二人吃毕。李实夫自往花雨楼去吸烟。李鹤汀却往尚仁里杨媛媛家来。到了房里,只见娘姨盛姐正在靠窗桌上梳头;杨媛媛睡在床上,尚未起身。鹤汀过去揭开帐子,正要伸手去摸,杨媛媛已自惊醒,翻转身来,揣住鹤汀的手。鹤汀即向床沿坐下。杨媛媛问道:“昨夜赌到仔啥辰光?”鹤汀道:“今朝九点钟坎坎散,我是一径勿曾因欧。”媛媛道:“阿赢嗄?”鹤汀说:“输个。”媛媛道:“耐也好哉!一径勿曾听见耐赢歇,再要搭俚哚去赌!”鹤汀道:“(要勿)说哉。耐快点起来,倪去坐马车。”
杨媛媛乃披衣坐起,先把捆身子钮好,却憎鹤汀道:“耐走开点囗!”鹤汀笑道:“我坐来里末,关耐啥事嗄?”媛媛也笑道:“倪勿要!”
适值外场提水铫子进来,鹤汀方走开,自去点了烟灯吸烟。盛姐梳头已毕,忙着加茶碗,绞手巾。比及杨媛媛梳头吃饭,诸事舒齐,那天色忽阴阴的像要下雨。
杨媛媛道:“马车(要勿)去坐哉,耐困歇罢。”鹤汀摇摇头。盛姐道:“倪来挖花,大少爷阿高兴?”鹤汀道:“好个,再有啥人?”杨媛媛道:“楼浪赵桂林也蛮喜欢挖花。”
盛姐连忙去请,赵桂林即时与盛组同下楼来。杨媛媛笑向鹤汀道:“听见仔挖花,就忙杀个跑得来,怪勿得耐去输脱仔两三万原起劲杀!”赵桂林把杨媛媛拍了一下,笑道:“耐说起来末倒就像个!”
鹤汀看那赵桂林,约有廿五六岁,满面烟容,又黄又瘦。赵桂林也随口与鹤汀搭讪两句。盛姐已将桌子摄开,取出竹牌牙筹。李鹤汀、杨媛媛、赵桂林、盛姐四人搬位就坐,掳起牌来。鹤汀见赵桂林右手两指黑的像煤炭一般,知道他烟瘾不小,心想如此倌人还有何等客人去做他?
那知碰到四圈,赵桂林适有客人来,接着卫霞仙家也有票头来请鹤汀。大家便说:“(要勿)碰哉。”一数筹码,鹤汀倒是赢的。杨媛媛笑道:“耐去输仔两三万,来赢倪两三块洋钱,阿要讨气!”鹤汀也自好笑。赵桂林自上楼去。盛姐收抬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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