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兴跃坐马鞍之上,转觑那根矛被跑来的一人提足踢改去向,飕然射穿信雄旁边一个揪衫肆笑的魏兵,贯躯带跌,撞翻后边的人。其余几个乱兵犹未反应过来,只见一影霎随刃芒疾掠骤至,往人丛间迅即走了个之字形,撩抹数人喉溅血花,纷掼开去。恒兴策马冲来,连挥数刀,追砍欲逃之卒,转面看见信照抱了信雄从墙下跑开。恒兴愕问:“你怎么又回来这样快?”
信照未暇作答,一排盾墙推撞而来,其间鎗矛纷搠往前,逼他倒退不迭,背后又有一排更厚的盾墙推涌而近。恒兴那边也陷入乱兵持戈围攻的苦战之中,两皆互望,急却不能相援,眼看势将临绝,又有几颗黑溜溜之物抛滚而近,伴随着长利的憨叫:“一积又扔东西了,你们还不快跑避……”其声未落,滚过之物接二连三爆炸,烟焰四冒,乱兵此起彼落,不断有人掼撞城墙,留下一坨坨触目惊心的血肉污迹沾壁。
所幸信照和恒兴早知厉害,刚一见到黑溜溜之物翻滚而过,便急跑避别处,趁着烟焰纷弥,溜窜甚远。
城楼上也有爆响,震耳欲聋。穿条纹衫的小子投物炸掉攀楼来攻的乱兵之余,便连守城蜀兵残留的酒坛和油瓮亦受波及,激撒四处,烧油和烈酒着燃,沿着滚淌之处烧近,信孝和长利见楼上已无躲避之地,正自叫苦,忽听楼下有人叫喊:“跳下来!不想死就快往下跳……”
我拉着有乐,避到楼垛边伸眼瞧见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驾着一辆禾草车,穿行于纷乱走避的人群间,连撞数躯掼飞,冲出燃烧的城门,在下边叫唤:“跳下来,往车上跳!”信孝探脸一瞅,颤拿茄子愕望道:“禾草车?”长利见火烧近脚下,势已再难停耽,忙推信孝向前,催道:“火烧眉毛了,赶紧跳楼罢!跳准点儿……”
信孝在楼边正要挣扎退缩,穿条纹衫的小子拉着他先跳下去。眼看又有一伙衣衫着火的乱兵穿出烟焰冲杀而至,长利忙推我和有乐蹦身跳下,随即他也抢在乱刃纷加之际纵离城楼,摔在禾草堆上。我拽着有乐避开其躯,但见长利摔偏了,往车外弹出,撞向城墙,我欲拉不及,宗麟飞骑倏至,探臂急攫,拽长利上马同骑,口中呼叫道:“大家别失散,赶快跟着马车跑,更多乱兵蜂拥而近,稍迟一点儿便再难逃掉。”
青头小子伸箭沾火,趁箭杆着燃,绰弓搭弦,飕射过来,嚷道:“想跑?你们这些钟会余孽一个也跑不掉,烧死你们才好!”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身跃迎,探手急接着燃之箭,抛了回去,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大家快把车上的草禾推下去,不然火矢纷射之下,倘若接漏一枝,车就烧了。”信孝虽是惊犹未定,见马车冲撞骤近护城河,忙爬去拉缰驾驭,坐到前边甩鞭赶马,仰望一眼城楼,咋舌儿道:“幸好内城的楼还不是那么高……”信照撩刃扫翻几个追搠之卒,飞奔过来,扶着信雄上车,说道:“中原的城楼比我们那边高大不知多少,刚才看见你们往下跳,我直捏一把汗。”
趁宗麟伸矛挑落一员挺戈拦道的骑将,长利从宗麟那匹马爬下来,亦往车上挤,见信雄呆坐在旁,忍不住憨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先前不是让那谁捉走了么……”信孝伸鞭敲头,转觑道:“我也想问信雄,怎么回事?”信雄愣坐未语,我帮着捧草料往车下丢弃,说道:“信雄好像越来越呆了,你们问他等于没问,不如问小珠子。”
然而小珠子并没应声转出,我难免纳闷道:“她去哪里了?”有乐抹泪道:“估计是信照追去把茶筅儿救回来了,问什么问?”信照坐在车边,不时跳下去砍杀欺近之卒,复又赶返,绰刀蹦上来说:“我没追上,不是我救信雄回来的。想来还是那小珠子所为。”
宗麟探出长矛,缓缓扎进一个乱兵眼窝,直贯脑后,闻言啧然道:“信雄一直都呆在我这里,先前我和孙八郎被几员魏将围攻,忙着逐一杀退,他才跑开了一会儿,能让谁掳过?”信孝不禁与我相觑纳闷道:“可我们先前看见他被那人捉走了。”
有乐揩泪转觑道:“难道是幻觉?”信照砍翻一个爬上车要同长利扭打的乱兵,踢开几根飞投而来的火把,口中问道:“有乐眼睛怎么红红的,似还泪流不止……”有乐抹脸道:“别提了,我们赶快再穿越到更早些时候去。否则我不甘心……”宗麟跨马撞飞几个盾兵,转辔返回车边,瞧见有乐不时抬袖拭面的凄恻模样,低哼道:“你现下体会到我当初为脱黑脱阿那老哥们儿来回奔波的心情了?然而命运似乎不能改变,终究徒劳而已……”
有乐哽泣道:“我不能原谅!”宗麟放马缓踏,踩在一个乱兵欲爬不及的身上,冷哼道:“这样想就对了,我也是永不原谅,绝不饶恕。要不要恕谁的罪过,那是佛祖和上帝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送这些罪人去见佛祖和上帝。”
小珠子突然嘀咕道:“后世也有狠人这样说。然而说得出来的,还不算真有多狠。最狠毒的那些家伙,爱扮好人。表面装成佛祖或上帝一样,满嘴仁义道德,其实内心恶毒无比,打着伪善的幌子,为图一己私欲,往往荼害四方。”我们闻言纷诧道:“你终于冒出来发声,刚才去哪里啦?”
小珠子滚眶迸落,随即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捏住。我们看见名叫师纂的那大个子家伙从墙影里踉跄而出,不顾面颊淌血抽搐,五指紧紧攥握,狞声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害我着了道儿,竟为幻象所惑。邵悌所言不假,你们这班妖人全都该杀……”
随即摊手而觑,但见掌心空无一物。小珠子从信雄肩后悄转出来,却忽坠落,掉在信雄手里,细声细气的说道:“我越来越弱了,势已无力穿透脑颅,杀不掉他。”师纂抬起襟前一物以示,冷笑道:“区区妖物想杀我哪有这么容易?我有泰山镇嶽秘宝‘黑符石’护身,群邪辟之,从来祛魅无算……”其言未毕,有个黑溜溜之物冒烟咝咝作响,滚近脚下。
();() 信孝见状匆促赶车移躲,口中慌呼:“大家快低头趴倒,一积又扔东西了。”名叫师纂的大个子家伙低瞅一眼滚至脚边之物,惑问:“什么东西?怎竟从没见过……”宗麟驱骑走避,哂然道:“你当然不会见过,这是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东西。”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展臂抬脚摆出架式,作势要开打,兀自在车上发飙道:“让我先诛师纂,然后回禀司马昭,说他死在乱军之中,而我欲救不及……”众人忙摁他伏身趴下。
便趁乱兵纷哗而退,信孝驱车急奔。我们从车边伸头悄望,皆以手掩耳,然而黝黑之物并没炸响。师纂随脚踢开,抬手捂眼而追,吆喝道:“在我跟前玩把戏不好使!马车上有个小子背的剑匣,分明是从我‘岱宗’同门手上窃据之物,带着我们要的东西,还想从眼前跑掉不成?”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惑问:“什么东西?是他们泰山派想要的……”信孝转面问道:“这时候就有‘泰山派’存在了吗?”
“啥时没有?”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扯围巾,遮嘴说道,“早就有泰山了,不过‘岱宗’那些修道家伙原属秦汉方士,据说其先辈曾跟随张道陵学丹,此后另立门户。因其门人羊氏得势,他们在朝野颇有羽翼。”
“不就是因为羊徽瑜嫁给司马师么?”信孝甩鞭赶着车说道,“她是南阳太守羊续的孙女,上党太守羊衜之女。渴望得子为嗣的司马师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恨没有儿子继承他手中权位。女儿再多,他也不稀罕。先后连娶两任妻室,皆未能为他生出男嗣。司马师越发心烦暴躁,眼疾加重,脾气愈来愈坏,动辄杀戮。前两任妻子皆没好下场,他不甘心又娶一个。出身官宦世家泰山羊氏的羊徽瑜成为司马师第三任妻子,过了门也没生养。按说以司马师的坏脾气,她终将处境不妙。然而她运气好在司马师很快就‘挂’了,由于少年猛将文鸳袭营,司马师猝受震惊而致眼珠暴出眶外,病情加重,殁于回师途中。羊徽瑜才幸运没像前两任妻子那样倒霉,据《晋书》记载,曹魏权臣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在青龙二年毒死元配妻子夏侯徽,另娶镇北将军吴质的女儿吴氏为妻。不久却废黜吴氏,使她莫明死去,又娶羊徽瑜为妻。司马师和夏侯徽生有五个女儿,和吴氏、羊徽瑜没有子女。因司马师无子,所以其弟司马昭将自己的次子司马攸过继给他。司马师病死后,年仅十岁的司马攸继承舞阳侯爵位,在另外的宅第侍奉羊徽瑜,以孝顺闻名。羊徽瑜同母兄弟羊发、羊祜皆为将军,她一家深获继而掌权的司马昭父子器重。而她祖父羊续为官清廉,曾有‘悬鱼拒贿’的事迹。”
长利憨望道:“没想到你也会赶车,不知这车把式的一手利索活儿却是继承自哪位祖先……”有乐揩泪说道:“会什么会?你没看见他只顾着转头搭话,大车快赶去掉沟里了。”
信孝闻听众人惊呼,连忙甩鞭,驾驭马车从河沟旁边紧急拐弯。马车一颠,好些没来得及丢掉的禾草抛头盖脸撒到我和信雄身上。我拉着信雄湿漉漉地移避于旁,坐如两只落汤鸡,在寒风中瑟抖。长利拨开潮湿的草料,钻出来憨问:“这车草料很湿,好像刚淋过水的样子,从哪里找来的?”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以围巾掩嘴说道:“临时从城脚下边偷来的,我见先前只载一车干草料,便抱起旁边的水罐浇洒,免得禾草易燃。你看,他们又要扔火把过来了!”长利忙取箭拉弓,朝几个拿着火把追蹑跑随的乱兵飕射数矢,只有一箭射中前边那个兵卒腿脚,余者皆退,火把乱晃纷移,暂未靠近。
信孝转头问道:“你的弓箭从哪里捡来的?”长利拈箭搭弓,憨答:“先前孙八郎随手打翻两三个散兵游勇,我从旁边顺手捡的。咦,孙八郎去哪里了?”有乐抹泪转望道:“对了,还有高次呢?好像他也没跟来,难道被我们带丢了……”
我瞧向后边,遥见那名叫师纂的大个子家伙似惮宗麟、信照、恒兴三人在车旁掩护,虽不甘心,并没敢过于追逼而近,奔随在后,显似焦躁,突然拿起道边一杆斜插于死尸上的长戈,朝马车飒投而来。
师纂猝然投戈,便趁宗麟等三人忽似分神旁顾之隙发袭催荡,飞戈倏从他们头顶飙越而过,其势迅猛难当,我拉着信雄忙避,恒兴返身奔跃上前欲接未及,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从容探手,抢在飞戈搠临长利背梁之际,提袖展臂抓攫正着。但见去势犹剧,脖肿之士几难握住。我抬脚蹬背,踹长利避离戈梢。长利回头憨问:“为何踹我?”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跨足蹬折车板,堪堪稳住身形,刹停飞戈抛投的势头,转绰长戈插在一旁,撑立而觑,因见我们皆仰面流露佩服之色,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说道:“倒也别小看他们‘岱宗’的本事,这一手就来得突然。好在我从小被人扔东西欺侮多了,接招的本领亦已练得轻车熟路……”师纂在后边投眼而望,脸色更难看,沉哼道:“众兵将都看见了?杜预身为镇西长史,跟随钟会作乱。大家赶快包围上去,别让他跟那一车余孽逃脱正义的惩罚!”
青头小子追在后边又要率众放箭,抬弓齐瞄之际,有个阴着脸的束发将领跨马上前,却似不顾有伤在身,勉力伸手拦阻,向众兵斥喝道:“先别造次!那是司马相国的亲妹夫来着,你们不想回洛阳了?他的命须留下,且让司马相国发落……”师纂从旁拔戈又要抛投,闻言转觑道:“庞会,此前你也看在眼里。就算他是司马相国的亲戚,附逆也不能轻饶。怎能说放过就放过?”那个阴着脸的束发将领取弩在手,勉力抬起,瞄准宗麟身影,嗖嗖突射两三矢,方道:“我何时说要放过他们?除杜预以外,其余全不必留。”
宗麟急抡剑杖,打掉接二连三倏至之矢,青头小子飕射一箭,飒然穿掠他肩后,带着火窜子,烁射在我旁边的车板上。幸好我先按信雄趴避,转头看见着火,连忙拿湿草想去打灭,孰料草梢竟却沾燃,我为之咋舌,抛草不迭,听到青头小子在后边肆笑叫嚷:“大家快发火矢烧他们车,就跑不掉了。”有乐和长利匆促用脚踩熄车上窜烧的火苗儿,闻言懊恼道:“那个青头小子是谁?其竟这般可恶……”
“那小贼乃泰山太守胡烈之子胡渊。”巷口有人冷哼道,“其伯父胡奋是我杀父仇人。你们再往前放慢些跑,引他过来这边,好让我手刃此獠,为父报仇。”
我转面望见有个眉目如画的妆容精致之人率领数名白衣人悄骑立在巷内,斗笠低额,剑皆出鞘,斜伸鞍旁。
“咦,那不就是曹魏司空诸葛诞的少子诸葛靓么?”信孝驾着车投觑道,“我认得这副妆容。不过我看过正史,胡渊这厮虽然可恶,眼下却还不至于要被谁杀掉。须得等到司马家族发生‘八王之乱’时候,八王之一司马颖被废皇太弟身份,河北的人都念其善,石勒等诸将为迎立失势的司马颖,聚众起兵,拥其攻占洛阳。东海王司马越为盟主的另一路人马又杀至,向长安进发。天下大乱,司马诸子为争权夺利打来打去,胡渊受赵王司马伦调度、与齐王司马冏军队交战、屡次获胜时,被司马颖打败而投降并被杀。将来他要在成都偿还今日的血债,终于结束其可恶的一生……”
“所以说,司马氏这类靠玩伎俩弄权起家的人掌握社稷终归是不行的,心术不正,迟早必然要祸国殃民。”宗麟不知如何挨了一箭嵌在肩膀上,匆促转骑奔返车旁,向我伸手索药之时,忍痛说道,“但那胡家小子确属可恶,趁我急欲去杀庞会为关公一家报仇,突然偷偷射我一箭……”
我挪身靠近车边,正要给他敷伤,忽听有乐他们在旁惊怒交加的纷叫,青头小子又射一箭,正中拉车之马。随着大车颠跳,若欲翻倾,我们滚作一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从信孝手上扯过缰索,使出技巧,来回驭策,急欲刹稳,却仍不行,信照提刀疾至,笃笃地砍了几下,使车身脱离那匹栽倒之马,眼见拉车的马倒下一匹,脖肿之士叫苦不迭:“少一匹马,就更跑不快了。”
宗麟忍痛上车,手牵马缰递去,说道:“且用我这匹坐骑充数,反正我也痛得难以骑乘了。须坐车歇会儿,顺便吃些药……”青头小子悄放一箭,信照赶忙挥刀挡开,牵那匹马帮脖肿文士拴套拉车的缰索。恒兴移近车畔,留心惕戒又有箭袭。青头小子在后边愤声叫嚷:“大家还愣着干什么,怎竟个个无心转顾别处,赶快冲上前围杀他们!谁能告诉我,为何四周的人马越来越少,显然数目正在剧减,都急着跑去哪儿啦?”那个阴着脸的束发将领自率部众绕过其畔,见他犹仍蹦跳不休,便沉哼一声,摇头说道:“此刻城中大乱,众皆忙着去打劫,哪还有心思干别的捞不到好处之事?成都是富裕地方,洗掠一通须要忙乱好多天。利益当前,谁不争先恐后?”
宗麟晃抬袖炮,瞄定其躯,牵扳腕间机括,却只微咔一声,又没如愿轰响。他不禁恼火,忿甩腕臂击打车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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