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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无人,显得十分空旷幽寂,虽说此处并不曾住着人,但也仍然还是有专门负责的宫人每日来此认真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几幅画挂在墙上,梁间且还垂着风铃,微风一过,登时便晃动起来,清凌凌地响个不停,北堂戎渡跨过门槛,终于徐徐迈步走了进去,鞋底踩在贵重的厚厚大红织绒洒金毯上,绵软无声,只带起衣摆微微轻晃……北堂戎渡穿过一层一层的及地绡帐,静静朝里面走,待转过一架用整块绿莹莹的通澈明玉雕琢而成的巨大玉照屏时,便看见一张精致以极的白玉床被珠帘遮在后头,上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地上蹲踞着一尊九凤飞天鎏金方足大鼎,里面正生出着袅袅淡白的怡然轻烟,如丝如缕,香气并不浓郁,唯觉清浅动人,北堂戎渡抓了一把香料往鼎中重添入,然后一手撩开垂垂的南海珠帘,走了进去,只见玉床上正躺着一名绝色丽人,雪白的额头间用鲜妍的胭脂描绘着缠枝海棠纹样的图案,极为美丽,身着华贵繁复的衣物,神情安详,口中的一枚定颜珠完好地保存住了这具身体,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容被脂粉巧妙地修饰了一番,使得她看起来似乎正在沉沉熟睡一般,安稳恬静,和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北堂戎渡一时驻足,站在床前,目光柔和得好似三月里化冻的春风,他安然立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托起了那绝色丽人的一只雪白玉手,微声说道:“……娘,今天是你的十周年忌日,因此我便一早就来瞧你了。”
那纤细的柔软手指上还戴着寸许长的精美赤金指套,上面嵌着的珠玉宝石熠熠生光,北堂迦容色静好,娇婉如昨,岁月早已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彻底对她失去了作用,再不能于她的如花丽颜上添出半点风霜之色,永远都会保持着这韶华最盛时的模样……北堂戎渡安静瞧着己的母亲,与北堂迦十分相象的长长睫毛上流转着柔滑的墨色,他的眼睛生来便酷似父亲北堂尊越,但此刻那温柔如水的眸光,却像北堂迦,一样的诚挚真心,一样的清澈无辜,再没有丝毫北堂尊越那样犀利无情的样子,只依稀有着眷恋缱绻之色……一方静明,宛然如梦。
半晌,北堂戎渡将北堂迦的柔荑重轻轻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面上依稀微含着融融的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只儿童拳头大小的象牙镂工香球,放在北堂迦枕着的白玉莲花枕头边上,轻声说道:“娘,这是你孙女佳期喜欢玩的东西……你不知道,佳期她长得可真像你,连名字都像,可惜她现在还太小,这个地方不太适合她来,不然我就带她来给你瞧瞧,你若是见了她的面,保管一下就爱得不得了。”北堂戎渡说着说着,己也笑了,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便逐渐隐去,神色之间变得端肃起来,此时北堂迦所躺的玉床旁边放着一张高脚小案,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有笔墨纸砚等物,包括殿中的香炉品之类,皆是翠屏一早便亲手准备的,眼下北堂戎渡便取了三柱香点上,又从一只翡翠盘内捧起一把摘的鲜花,从从容容地撒在北堂迦的衣裙上,罗衣染香,待做完这一切,北堂戎渡这才铺开纸笔,缓缓研墨,既而一时抬笔蘸饱了墨汁,却不知写些什么,只垂眼低首,兀出神,己却还浑然不觉,片刻之后,却只听一声极细微的水滴溅落响动,那笔上的一滴浓墨坠在纸面上,生生溅出了污痕,北堂戎渡微微一怔,这才凝神看去,似乎收回了游离的思绪,既而就将被弄脏了的纸用手一团,放到一边,然后重铺开一张雪白的素笺,须臾,便笔在上面一字一句地缓慢写起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在一生当中,也总有某些人于其而言,是与众不同的,是特殊的存在——
时至今日,随着北堂氏崛起,他已早非昔时孩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既出则无人可抗,高不可攀,凌驾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灵之上,天下间,几乎已再没有多少人、事,是他不能掌握在手的,只偶尔于午夜梦回之际,才忽然想起,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己竟已是站在了当年前世时从未想过的高度上,近乎达到人世间权力的颠峰,问鼎江山,只是,那一年死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心底最深处的遗憾,犹记得当时刺目的猩红血色如同大片盛开的红莲,于是此纵使星月斗转,世事变幻,也再不会有从前那般温柔宁静的时光了。
北堂戎渡凝然不动,调整心思,却并没有手上一气呵成,也没有洋洋洒洒地挥笔而就,只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在笺上写着,一旁北堂迦娇颜如花,躺在华美的白玉床上,美眸静合依依,这副安恬情态,使得北堂戎渡的每一个动作都又轻又柔,似是怕扰到了她的安眠……半晌,北堂戎渡才写了短短几十个字,他停了停,然后搁下笔,走到北堂迦身边,从翡翠盘中拈起一朵海棠,埋在对方鬓中——斯人已去空余恨,却把愁心奈何天……北堂戎渡忽然微笑起来,他知道,即便己将面前这个人的身体保存得再好,甚至千年万年地一直不变,却依旧再也回不到过去,他轻轻为北堂迦掖了掖鬓角,缓声说道:“……娘,你看看,现在我已经真的长大了,权力,地位,力量,什么都有了,只是,哪怕我能够一令之下,便决定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兴之所起,便可以叫人听我号令,把沧海也填成桑田,可我却也仍然没有办法让你活过来。”他说着,低下头,指尖虚抚了一下对方的脸颊,蔚蓝的双目里波光迷离,语气静静道:“其实我明明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可是在有些时候,我却仍旧深恨你不勇敢,为什么不能忍过去……哪怕是为了我。”说到这里,北堂戎渡的手微微攥起,唇边显出一丝苦笑:“我只是希望我可以一直护着你,让你看着我风光无限,权倾天下,让你享受到我能给你的一切,让你此面上再无半点愁容,唯见欢颜……可是,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时光变换中,缘生缘灭,总有一些人、事会让人记住,并且就此成为执念,同时也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人逐渐忘记,随风飘散,因此这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阴阳相隔,而是忘记,于是哪怕‘记得’,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可却将世间一切美好之事,都变成了永远的遗憾。
北堂戎渡重拿起笔,慢慢写着,一篇几百字的祭文,他写起来,却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
“……窃思汝,秀毓躬淑,温良皎皎,其时渡年小,垂髫龄,但于怀中抚爱而已,言笑熙熙,岁月欢靥,而今往事历历,犹如昨,奈何芳魂久逝,倩影长泯,至今相隔已有十载矣。
……忆昔年小轩窗,正梳妆,对镜素手纤纤慵整者,黛眉长描,薄施脂腻,适逢渡于侧,因回首笑嗔问曰‘可否?’渡其时尚幼,唯笑言‘阿母真殊色也’,前朝琐细往事,昨犹在耳,却今但见镜分奁旧,钗钿委尘,香帐寂寂,空室无人,唯辗转长存汝香躯,以慰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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